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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沒法講。」

  「算了——別再提什麼巴黎了;它並不比別的地方更好。答應我吧,寶貝!」

  「我完全能肯定,你是決計實行不了你的那個教育計劃的;對我來說,到了那時一切都沒問題了;因此我答應你,我永遠永遠都是你的。」

  克萊姆用手輕輕地將她的臉按近自己的臉,吻了她。

  「啊!可是你並不知道你在我心裡留下了什麼,」她說,「有時,我覺得尤斯塔西雅·維伊身上不具備什麼東西,能使她成為一個很好的家庭主婦。算了,隨它去吧——瞧,我們的時間就是這麼在流逝,流逝,流逝!」她用手指著發生半邊月食的月亮。

  「你太憂鬱了。」

  「不。我只是不敢去想脫離這現實的任何事。我們知道那是什麼。我們現在在一起,但我們這樣在一起能維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這種未知因素總是縈繞在我心頭,讓我總是唯恐有發生可怕事情的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有充分理由期望將來是光明的時候也罷……克萊姆,這月食的月光落在你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陌生色彩,使它的陰影看起來就好像是用金子剪出來的。這意味著你應當做出比這更好的事。」

  「你心氣太高了,尤斯塔西雅——不,確切地說不是心氣高,是追求享受。我想,我應當跟你有一樣的氣質,能讓你過得幸福。然而,我遠不是這樣的人,我能在這片窮鄉僻壤上生活並死去,只要能從事自己合適的工作就成。」

  在他的聲調中流露出一種對自己作為一個虔誠求愛者的地位的懷疑,他在懷疑,自己對一個只有在很少和不常有的地方才跟他的趣味有所相近的人的態度是否公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一種充分信任、滿含鼓勵的熱切聲調輕聲細語地說道,「別誤會我,克萊姆:儘管我愛巴黎,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對我來說,成為你的妻子並在巴黎生活不啻是生活在天堂裡;不過我寧肯跟你一起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也不要不是你的妻子。從哪方面來說我都是得到了,而且是大有所獲。這也是我的真心話。」

  「這話才像個女人講的。現在我很快就得離開你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可你也得回家去了吧?」她問,「是的,我看見沙漏裡的沙差不多漏光了,月食也一點點大了。別走!就等這時光自己流去吧;那時我就不會再逼你了。你會回家去,睡個好覺;我則在睡夢中不斷歎息!你夢見過我嗎?」

  「我沒法回憶起關於你的一個清晰的夢。」

  「在我做的每一個夢景中,我都看見你的臉,在夢中的每個聲音中都聽見你的聲音。我真希望我沒做那樣的夢。我的這種感情太過分啦。人們說,這樣的愛情是沒法持久的。不過它一定會持久的!還有,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蓓蕾口看見一個匈牙利輕型機車兵軍官騎馬順街而下,儘管他根本就是個陌生人,從沒跟我談過話,我卻愛上了他,我真以為我會為這種愛而死去——但我並沒死,最後我心中不再想到他了。假如有朝一日我不能再愛你了,那該有多可怕啊,我的克萊姆!」

  「請別再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啦。等真看見這種時刻來臨,我們就會說,『我已經活得失去了我的信仰和生活目的,』然後就此死去。瞧,沙漏已經漏完了,讓我們這就走吧。」

  他們手挽手順小路朝迷霧岡走去,當差不多走近尤斯塔西雅的家時,他說,「太晚了,我不該再去看望你外公了。你覺得他會反對我倆這事兒嗎?」

  「我會跟他講的。我一直習慣於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根本沒想過我們該去徵求他的意見。」

  然後他們戀戀不捨地分了手,克萊姆順下坡路朝花落村走去。

  隨著他一點點遠離他的奧林匹亞美女那充滿魅力的氛圍,他產生了一種新的悲傷,使他的臉也變得十分悲哀。他重又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愛情使他處於一種兩難境地。儘管在表面上,尤斯塔西雅樂意等著度過眼前這一段前景未蔔的努力階段,等著他在自己新的努力中有所建樹,但他不由得在即刻間就明白了,她之愛他,與其說是愛上了一個一心不再想過他過去那種生活(但對她卻是極具吸引力的生活)的人,還不如說是愛上了一個從繁華世界(她正該屬￿那種世界)來的客人。在他們相會時,她時常流露出片言隻語或某個舉動。那就意味著,儘管她沒提出要他重返法國的首都作為結婚的條件,可對這樁婚事的結果,在她心底裡抱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期望;想到這些,這種原本該是無比美好的時光在他心裡頓時變得黯然了。不僅如此,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又出現了這麼大的裂痕。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發生點滴的事情,使他給母親帶來的失望要比平常更大,這時他就會心情憂鬱,獨自個兒去散步;或者就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靈便產生了極大的不安,使他幾乎徹夜不眠。但願能讓約布賴特太太看到他懷有一個多麼穩妥而有意義的目的,而且這目的幾乎不會受到他對尤斯塔西雅的感情的影響就好了,她不知會怎麼對他另眼相看呢!

  這樣,就在約布賴特的眼先對由愛和美所點燃的、第一次環繞他的那圈耀眼的光環逐漸習慣的時候,他也開始意識到他正面臨怎樣的困境。有時候,他真希望他根本就沒認識尤斯塔西雅才好,可又立即會覺得自己這一願望實在不近人情。三種互不兼容卻又在逐步發展的因素都不得不維繫下去:他母親對他的信任,他想成為教師的計劃,以及尤斯塔西雅的幸福。他熱烈的性格使他沒法將其中之一放棄,至少這三個因素中的兩個是他希望維持下去的。儘管他的愛情就像彼特拉克 〔注:意大利詩人,歐洲人文主義運動創始人和偉大代表。〕對他的勞拉的愛一樣純潔,但正是這種愛,卻使原先僅有的一點小障礙變成了種種束縛人的桎梏。原先,他想堅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立場,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由於加入尤斯塔西雅這一因素,使他這一立場變得更其複雜。正當他母親準備忍受他說給她聽的一種計劃時,比前一個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打算又冒了出來,兩者加在一起肯定叫她更難以承受。

  【第五章 話語尖刻,引發危機】

  在沒和尤斯塔西雅待在一起的時候,約布賴特便坐在那兒努力地啃著書本,什麼也不想;在他不看書的時候,他便跟她去相會。這些相會是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

  一天下午他母親回了家,她是在上午去看望托馬茜後才回來。他從她臉上一絲不安的神色上看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說了一件令人無法理解的事,」她很傷心地說,「老船長在淑女店放出話來,說你和尤斯塔西雅·維伊正準備結婚。」

  「是的,」約布賴特說,「不過這事或許還得過上一段時間再說。」

  「我簡直沒法想像再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你會帶她去巴黎吧?」她不抱什麼希望地問道,顯得十分沮喪。

  「我不準備回巴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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