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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那樣的話,你娶了個妻子準備怎麼辦?」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到蓓蕾口去辦一所學校。」

  「那是不可能的!那地方的老師已經太多了。你又沒有特別的學歷證明。像你這樣的人在那兒能有什麼機會呢?」

  「要致富是沒有機會的。不過我的教育方法千真萬確是全新的,我能用這套方法給鄉親們帶來不盡的好處。」

  「白日夢,白日夢哪!如果說還有什麼教育方法要發明的話,大學裡的人們早就發明了。」

  「根本還沒有,媽媽。他們不可能發明的,因為那兒的教師並沒有接觸過一個需要這種教育的班級——也就是說,是那些沒有受過初等教育的學生。我的計劃是給那些空白的心靈灌輸進高等知識,而不是在真正的學習開始前,先給他們塞進那些不必教授的學識。」

  「如果你不讓自己受到一些事糾纏的話,我倒滿可以相信你的話;可這個女人——如果她是個好姑娘,也已經夠糟的了,可她是……」

  「她是個好姑娘。」

  「這是你的看法。一個科孚的樂師的女兒!她一直過的是什麼日子?連她的姓都不是她的真姓。」

  「她是維伊船長的外孫女,她的父親只不過跟了她母親的姓。她生來就是個上流小姐。」

  「只不過是人們叫他『船長』罷了,任何人都可以當船長。」

  「他曾在皇家海軍幹過!」

  「甭說了,他確實是坐著什麼老爺船出過海。可為什麼他一點都不管管他的外孫女啊?沒一個上流小姐會像她那樣,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隨意在荒原上亂轉。事情還根本不止這些呢。有一段時間她和托馬茜的丈夫之間有一種曖昧的關係——我對此瞭解得一清二楚,就像我明明白白站在這兒一樣。」

  「尤斯塔西雅已經把這事告訴我了。一年前他的確對她很獻過點殷勤;可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倒更喜歡她了。」

  「克萊姆,」他母親很堅決地說道,「真是不幸,我沒證據來反對她。可如果她真能成為你的好妻子,那簡直可以說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壞妻子了。」

  「相信我,您這差不多就是在成心挑起爭吵啦,」約布賴特態度激烈地說。「我本已準備好今天安排你倆見個面。可您就是不讓我安寧;您事事都想讓我的願望落空。」

  「一想到我的兒子沒結一門好親,我就惱火!我但願自己別活著看到這事發生;這對我來說太過分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這種事!」她一轉身站到了窗前。她呼吸急促,嘴唇蒼白,微微開啟,不停地顫抖著。

  「媽媽,」克萊姆說,「不管您做出什麼事,您將一直是我最親愛的人——您也知道這一點。但有一件事,我是有權利說的,那就是,我夠大了,在我這年紀我知道什麼對我最好。」

  有好一會兒,約布賴特太太就這麼一聲不響,渾身顫抖,似乎她沒法再說什麼了。後來她回答道,「最好?你為了這樣一個驕奢懶散的女人,把自己的前程全搭上了,這難道算是最好嗎?你難道沒看到,你選擇上她這一事實本身就證明,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對你最好?你費上全部心思——搭上你整個靈魂——去取悅一個女人。」

  「一點不錯。而那個女人是您。」

  「你怎麼能待我這樣輕慢無禮!」他母親說,又朝他投去淚盈盈的一瞥。「你太反常了,克萊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很有可能,」他憂鬱地說道,「您並不瞭解您準備衡量我的是個什麼準則,因此你也不知道這個準則反過來會用到您自己頭上。」

  「你這是回答了我,你心中唯有她。你樣樣事情都離不開她。」

  「那只不過證明她的可貴。我還從來沒有支持過壞的東西。我並不是只在乎她一個人。我在乎您,在乎我自己,在乎任何好的東西。一個女人一旦不喜歡另一個人時,她是毫無憐憫心的!」

  「噢,克萊姆!請別把你自己固執的錯誤想法歸作是我的錯。如果你想把自己同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結合在一起的話,那你為什麼要回到家裡來這麼做呢?你為什麼不就在巴黎做呢?——那地方可是流行這種事兒的。你回來只是為了讓我這麼個孤獨的女人難受,來折我的壽!我只希望你將你的愛放在什麼地方,你也就在那兒生活吧!」

  克萊姆嗄啞著嗓子答道,「您是我母親。我不再說什麼了——只說一句,我要懇請您諒解,因為我一直把這兒看作我的家。我不再會拖累你;我走。」他含著淚走了出去。

  時值初夏,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荒原上那些濕潤的窪地已從一片棕褐色變成了一片綠茵。約布賴特走到山谷盆地的邊緣,這塊盆地從迷霧岡和雨塚那兒一直向下延伸。此刻,他很冷靜,他放眼觀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致。在這溪穀裡有許多小山丘,使谷地顯得參差不平,並形成了許多較小的山谷,在這些小山谷裡新生的石南生氣盎然,它們能長到五六英呎高。他朝坡下走了一小段路便在地上躺下來,就在他躺倒的地方,有一條從一個小山谷裡延伸出來的小路,他便在這兒等待著。他原先跟尤斯塔西雅講好,今天下午要將他母親帶到這兒來,這樣她們見個面或許能成為朋友。現在,他的這一努力徹底失敗了。

  他處在一片生機蓬勃的綠茵中,身旁石南簇擁著他,儘管它們長得如此茂盛,卻是渾然一色。只見一片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綠葉,簡直就是一個長著鋸形邊的綠色三角形的世界,一朵花也不見。空氣中熱氣氤氳,十分溫暖,一片一點不受干擾的靜謐。眼前能看見的活物便只有那些蜥蜴、蚱蜢和螞蟻。這片景色似乎屬￿石炭紀時代的那個古老世界,那時幾乎見不到什麼植物,僅有的只是石南;那時既沒有花蕾也沒有盛開的花朵,除了一片單調的綠葉叢,沒有鳥兒在其中啼囀。

  約布賴特就這麼躺了好一會兒,愁思不斷,這時他看見左邊的石南叢上現出了一頂斜戴著的白絲帽,向他這兒走來,他立時知道帽下就是他的心上人。他的心立時從冷漠中清醒過來,湧動起一股熱烈的感情,他一躍而起,大聲說,「我知道她准會來的。」

  她的身影在一塊窪地裡消失了片刻,然後灌木叢後一覽無遺地出現了她的整個身形。

  「就你一個人?」她責問道,顯出失望的神情,但臉上隨即出現的紅暈和帶點心虛的輕笑聲,證明了這種神情是裝出來的。「約布賴特太太在哪兒?」

  「她沒來。」他用很壓抑的聲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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