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六四


  在約布賴特太太眼中,這洋洋大千世界是什麼呢?是一大群人,他們的傾向能加以辨察,可這種傾向的實質卻難以把握。她是隔開一段距離來看各類人群的;她看待這些人群就像我們在觀察沙萊爾特、凡·艾爾斯魯特 〔注:都是佛來芒畫家。〕,以及他們這一派的其他人的油畫所表現的大批人群一樣,只不過是密密的人群擠擠攘攘地朝著一個方向曲來拐去行進而已,依這種透澈的觀點來看,他們都不過是些彼此無甚差別的凡人而已。

  隨著故事發展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她的生活在思考這方面可說是不存在什麼缺陷的。她本性中的哲理觀點和由環境決定的這種哲理的局限性,幾乎都可以通過她的行為舉止表現出來。它們具有一種了不起的基礎,儘管這些行為本身遠說不出有什麼了不起;儘管它們本身還不那麼確信無疑,但卻有一種確信無疑的基礎。隨著時光的流逝,她一度輕快活躍的步履已經變得遲緩沉重,這一來是由於自身年紀的原因,同時也使她本性對生活的那種高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過了幾天,克萊姆命運的發展又受到了稍稍的觸動。荒原上有一座古墓被開掘了,開掘時約布賴特去看了,他在那兒逗留了幾小時,沒去看書。到了下午,克裡斯廷從那個方向走了回來,約布賴特太太便問起了他。

  「他們挖了一個洞,約布賴特太太,他們找到了一些東西,就像倒過來的花盆;裡面就是真正的屍骨貯放處。他們把這些花盆拿出來,送到人們的屋子裡去了;不過我可不會喜歡去睡在放這些屍骨的地方。大夥兒都曉得死人會跑回來,聲稱這是他們的地方。約布賴特先生弄到了一罐骨頭,打算把它帶回家來——真的死人骷髏——可不知怎麼給別人弄去了。他考慮了一會兒,放下了那罐骨頭和別的東西,聽了這話你會放寬心了;約布賴特太太,想想那晚上的風吧,這可真是件值得慶倖的事。」

  「他放棄了那東西嗎?」

  「是的,給了維伊小姐。看來她對這種教堂墓地的裝飾有一種血淋淋的嗜好。」

  「維伊小姐也在那兒?」

  「哎,我想她是在那兒。」

  沒過多久,克萊姆就到了家,他母親用一種奇怪的聲調開了腔,「你把那個想帶給我的骨灰罐給別人了?」

  約布賴特沒作回答;眼下她的情感太明顯了,他不能承認這件事。

  這一年的頭幾個星期過去了。約布賴特確實一直在家看書,不過他也常到戶外散步,而且他總是沿著通向迷霧岡和雨塚之間的某條小路而去。

  到了三月,荒原顯露出了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第一抹跡象。這種蘇醒是悄悄地、幾乎不顯山露水地顯露出來的。當一個外來者發出聲響走過來,看著尤斯塔西雅家土堤外的那個水塘時,他會覺得它看來還像先前一樣死氣沉沉,荒涼不堪,可是他如果靜下來,好好地看一陣子,就會看到水塘漸漸露出一種生氣蓬勃的活躍景象。季節到了,一個小小的動物世界復蘇了。小蝌蚪和水螅開始在水裡吐出小氣泡,在水下來回追逐;蝦蟆發出了小鴨似的叫聲,並且三三兩兩地朝岸邊爬;頭上,大黃蜂在逐漸強烈起來的陽光裡飛來飛去,它們發生的嗡嗡聲時隱時現,就像打鑼的聲音。

  就在這樣的一個傍晚,約布賴特離開了這個水塘,沿山坡走進了花落村山谷。他在那個水塘邊和另一個人一起默不作聲地站了好久,很長一段時間,足以聽到自然復蘇的這種細微的騷動;然而他卻什麼也沒聽見。他走下山谷時的步伐很快,腳步輕捷。在進母親家之前,他停住腳透了口氣。從窗子裡透出的燈光落在他身上。照出那張臉紅撲撲的,眼睛閃閃發亮。燈光沒照出的是某種像烙印一樣落在他嘴唇上,並一直逗留在那兒的東西。這個印記的持久存在是如此真切,弄得他都不敢走進屋去,因為他母親似乎會問,「那個在你嘴上的鮮紅印記是什麼?」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進了屋。茶點已經準備好了,他在母親對面坐下。她沒多說什麼;至於他,剛才在山上做了一件事,說了一些話,使得他也沒法開始跟母親隨便聊聊天。他母親的這種沉默無疑是一種不祥的先兆,但他似乎根本沒在意。他知道她為什麼話這麼少,可他又沒法去掉她對他懷有的這種想法。如今在他們之間,這種幾近沉默的對坐已經是很經常的事了。最後,約布賴特開了口,他打算把這件事來個徹底解決。

  「我們這樣不說什麼話,光坐著吃飯已經有五天了。這樣有什麼用,媽?」

  「沒用,」她用一種牢騷滿腹的聲調說道,「但有一個原因是太有用了。」

  「等您知道一切後就沒用了。我一直在等機會說這件事,我很高興這事終於給提起了。當然,這個原因便是尤斯塔西雅·維伊。好吧,我承認最近我見過她,而且見了她好多回。」

  「是啊,是啊;而且我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這事讓我不安,克萊姆。你是在這兒浪費你的青春;你這完全是為了她。要不是為了這個女人,你根本就不會去考慮這個教書的計劃。」

  克萊姆使勁盯著他母親。「您明明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他說。

  「唔,我知道你在認識她之前就已經決定要這麼去做了;不過那事本來是會根據你的意願又結束的。那種事說說很好,但真要幹起來就很荒唐了。我滿以為,你在這麼幹了一兩個月之後,就會看到這種自我犧牲有多蠢,到那時候你就會再回巴黎去,幹上一件什麼生意。我能理解你不想幹珠寶行業的理由——我真的一直在想,那種行業對你這樣一個男人的生活可能是不合適,儘管那一行或許能讓你成為百萬富翁。可現在我看到你是如何地錯看了那姑娘,真讓我懷疑你能否正確看待其他事情。」

  「我怎麼錯看了她?」

  「她這人又懶又不滿足。不過還不止這些呢。假如她就像你能發現的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好——她肯定不是那種姑娘——你為什麼現在就希望把自己的命運同任何人聯繫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