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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不過我還是要那麼想。」

  「當然。」

  「你在這兒很孤獨。」

  「我沒法忍受這荒原,除了在那姹紫豔紅的季節裡。這片荒野是殘酷監督我的工頭。」

  「你能這麼說嗎?」他問。「在我心中它是最令我興奮的,給我力量給我撫慰。我寧可生活在這片山嶺之中,遠甚於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

  「這兒對藝術家倒是夠好的,可我根本就不會去學畫畫。」

  「那兒就有一塊非常稀奇的德魯伊特人時代〔注:古代克爾特人中一部分有學問的人。〕的石頭。」他朝那個方向扔了一塊卵石。「你常去看嗎?」

  「我甚至還不知道那兒有這樣一塊稀奇的德魯伊特人的石頭。我只知道巴黎有林蔭大道。」

  約布賴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這話實在意味深遠,」他說。

  「確實如此,」尤斯塔西雅說。

  「我記得有一個時期我也同樣十分嚮往喧囂的都市。可在一個大城市裡待上五年,足可治癒這種念頭。」

  「但願老天能給我這種治療機會!好了,約布賴特先生,我得進屋裡去了,好給我受傷的手敷點藥膏。」

  他們分了手,尤斯塔西雅消逝在逐漸濃凝的夜色中。她這人身上充滿了種種魅力。她的過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已然開始。這次會面帶給克萊姆的影響,是直到過了一段時間後才讓他完全體味過來的。一路走回家的當兒,他最清晰的感覺便是他的計劃多多少少變得有了光彩。一個漂亮的女人已經給編織進了這個計劃之中。

  一抵家,他立刻上樓到了那間準備給他作書房的房間,一晚上他就忙著從各只箱子裡取出他的書本,把它們安放到書架上。他從另一隻箱子裡拿出一盞燈和一罐油。他擦拭修整好這盞燈,整理好桌子,然後說,「行了,我準備開始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在吃早飯前他就著油燈光看了兩小時書——又讀了整個上午,整個下午,當太陽即將西下時,他感到兩眼十分疲倦,身子往後一倒靠在了椅子上。

  他的房間正好俯瞰這幢宅子的前面,以及前面荒原的山谷。冬日低垂的余光照在房子上,使它的陰影投下來,越過圍欄,穿過荒原的草地邊緣,一直投到遠遠的穀底,落在那兒的煙囪輪廓、房子四周的樹梢的陰影,都成了前伸的長長的尖叉影。一整天這麼坐著看書,他決定趁天黑前換換口味,到山上走走,他出了家門,直穿過荒原朝迷霧岡走去。

  等他再回到院門口時已過了一個半小時。房子的百葉窗全關上了,往園子裡用車裝了一天肥料的克裡斯廷·坎特也已經回家去了。一進門他發現母親在等了他好長時間後,已經吃完晚飯了。

  「你到哪裡去了,克萊姆?」她當即發問道。「這時候你要出去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我到荒原上去了。」

  「如果你去那兒,你會碰見尤斯塔西雅·維伊的。」

  克萊姆有一會兒沒吱聲。「是的,今晚我碰見她了,」他說,從他說話的樣子可以看出,他完全是為了保持誠實才說出這句話的。

  「我就在想你是否已經碰到她了。」

  「並不是約好的。」

  「對,這種會面是從來不要約的。」

  「您沒發火吧,媽?」

  「我幾乎沒法說我沒在發火。發火?不。可當我想到,這樣的引誘通常總會使有出息的男人讓世人失望,我就感到很不安。」

  「媽,您有這種感覺真好。可您盡可放心,您完全不需要為我擔心。」

  「可當我想到你和你冒出的這種種奇思怪想,」約布賴特太太說道,加重了些語氣,「我很自然就像一年前那樣,覺得不那麼舒服了。我真難以相信,一個習慣於同巴黎和其他這類地方的迷人女子打交道的男人,竟會如此輕易地受到一個荒原上的姑娘的影響。你散步本來完全可以走另一條路的嘛。」

  「我看了一整天書了。」

  「噢,不錯,」她多了些希望說道,「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確實下定決心唾棄你過去的事業,當一個教師,倒也可以求得發展。」

  約布賴特不想去反駁她的這個想法,儘管他有教育年輕人的打算,但這跟以此作為一條登上社會高位的通途毫不相干。他對此毫無奢望。在一個年輕人的生命旅途中,他已經達到了這樣的一個階段,即他已第一次清楚地領略到了整個人生的嚴峻;而這種領略會使蓬勃雄心受到一時的遏制。在法國,處於這種階段便去自殺並不是不常見的,而在英國,則會依不同的情況而定,或許處理得更好些,或許更糟些。

  奇怪的是,到了這地步,年輕人和他母親之間的親情之愛便看不到了。或許可以這麼說吧,越是缺少那種世俗之情,這種親情之愛就越是顯得不外露。而等這種愛到了絕對無法破壞的程度後便具有了一種深度,這一來這種感情的任何表露都會是令人痛苦的。眼下他們兩人便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如果有人在一旁聽到了他們之間的這番談話,他倒會說,「他們彼此可真夠冷漠的!」

  他準備將自己的未來投身於教書育人的這套理論,以及他的種種願望已經給約布賴特太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實在的,他就是她身子的一部分,他們之間的談話似乎就是同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在進行談話,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會不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呢?他已經不指望通過爭論來說服她了;忽然間他有了個發現,那就是他覺得他能用一種吸引力來影響她,這種吸引力要比言語有力,就好像言語遠比叫喊更有力一樣。

  說來也真夠奇怪的,他現在開始覺得,要說服他的母親(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相信,這種相對的貧困實際上是他追求的更高尚的事業,就跟說服她相信他的感情一樣,並不會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以前瞻性的眼光來看,他母親的意見無疑都沒錯,這就使他覺得,雖然自己能夠說服她,但自己的內心並不怎麼好受。

  對生活她自有其獨特的洞察力,要知道她還從來沒好好體驗過生活呢。是有這樣一些人,儘管他們對自己所批評的事情並沒有明確的瞭解,卻依然對這些事情的相互關係有著明確的看法。布萊克洛克 〔注:蘇格蘭詩人,生下六個月便因生天花而失明。〕生下來就是個瞎子,卻能以敏銳生動的筆觸描寫各種靠眼力去看的物體;桑德森教授〔注:劍橋大學的數學家和科學家,一歲時因患天花而失明。 〕也是個瞎子,卻能就顏色發表精采的演講,並能將他人皆有而他沒有的視覺提升為理論,並教授給他人。在社會生活的範圍中,這些有天才的人大都是女人;她們能看透一個她們從未見過的世界,並能對僅僅是耳聞的各種力量作出估計。我們把這種能力稱之為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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