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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沒水用了。」她喃喃說道,轉過身去。

  「我可以從花落村給你送些水來。」克萊姆說。這時其他的人都走了,他便走上前去,抬抬帽檐。

  約布賴特和尤斯塔西雅互相對視了一下,似乎兩人的心中都同時想起了在那個月下度過的短短一段時光。隨著這一瞥,凝掛在她臉部的那種鎮定昇華了,變成了一種優雅溫馨的表情:就好像在一瞬間,一輪燦爛的午日變成了莊嚴的夕陽。

  「謝謝,根本不需要這麼做。」她答道。

  「可如果你沒水用怎麼辦?」

  「哦,那不過是我說沒水而已,」她說道,赧紅了臉,同時揚起了她長長的眼睫,好像需要考慮一下似的。「可按外公說的,水足夠用的呢。我來讓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她走出幾步,克萊姆跟在後面。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那兒有臺階可登上作屏障的土堤,先前在井邊時她的動作倦怠無力,可這會兒她登上土堤的動作卻輕捷得出奇。這無意間也表明她表面上的那種慵怠並不真說明她是柔弱無力的。

  克萊姆跟在她後面登上土堤,注意到土堤頂上有一圈燒過的痕跡。「灰?」他問。

  「不錯,」尤斯塔西雅說,「十一月五日我們在這兒燒了堆小篝火,這就是篝火留下的痕跡。」

  她就是在這塊地方點起篝火來召喚懷爾德夫的。

  「那就是我們的水,」她繼續說道,往水塘裡扔了一塊石子,水塘就在土堤外面,就像一隻沒瞳仁的白眼珠。石子掉落到水裡,但跟上次的情況不同,懷爾德夫沒有在水塘另一邊出現。「我祖父說他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要比這水塘多兩倍,」她接著往下說,「他覺得在緊急情況下,這兒的水對我們來說是夠好的了。」

  「這倒也是,事實上,一年的這種時候水塘的水裡是沒什麼雜質的。只有雨水落在裡面。」

  她搖搖頭。「我是盡力在一種荒蠻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我不能喝水塘裡的水,」她說。

  克萊姆朝那口井望去,如今那兒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去取泉水要走好長一段路,」在沉默一陣後,他說。「不過既然你不愛喝這水塘裡的水,我設法為你去搞些水來。」他回到井邊。「不錯,我想我能用繩子綁住這只提桶來打些水上來。」

  「可既然我都不想麻煩那些人去打水,憑良心說我更不能麻煩你了。」

  「我一點都不在乎這點麻煩。」

  他把提桶牢牢綁在那卷長長的繩索上,將繩子繞過轆轤,然後讓繩索一點點經過手裡滑向井裡。不過沒放下好多,他就檢查了一下繩索。

  「我得先把繩索端頭綁緊,要不我們有可能會把整根繩索全丟掉,」他對走攏來的尤斯塔西雅說。「你能把繩子抓住一會兒麼,好讓我來綁——要不我叫你的僕人來?」

  「我能拉住它。」尤斯塔西雅說;於是他將繩索交到她手中,然後去拉繩子的另一端。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把繩子放下去?」她問。

  「我可要忠告你,別放得太多,」克萊姆說。「你會發現,繩子會變得沉重多了。」

  然而,尤斯塔西雅已經在開始放繩索了。等他在綁繩子一端時,她叫起來,「不行,我沒法拉住它了!」

  克萊姆奔到她身邊,發現他非得把那段沒松下的繩子纏在直柱上,才能止住繩子不往下溜,這樣總算才使繩子猛頓一下而停住了。「傷著了嗎?」

  「是的,」她答道。

  「厲害麼?」

  「不,我想不怎麼厲害,」她攤開了雙手。其中一隻手在流血,繩索把皮蹭破了。尤斯塔西雅用自己的手帕把手包了起來。

  「你就讓它滑下去好了,」約布賴特說,「為什麼不鬆手呢?」

  「你說過我要拉住它……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傷了。」

  「哦,是的;我聽說了。我真為我的埃頓同鄉感到臉紅。維伊小姐,你在教堂裡給戳傷得很厲害嗎?」

  克萊姆的話音裡滿含著同情,使尤斯塔西雅不由慢慢捋起袖子,露出了她渾圓白皙的胳臂。滑潤的皮膚上赫然一個鮮紅的血斑,就像帕羅斯〔注:希臘愛琴海上的一座島嶼,以盛產白大理石而著稱。 〕的白大理石上的一塊紅玉色。

  「喏,就是這兒,」她指著這塊血斑說。

  「這真是女人的懦怯卑劣的作為,」克萊姆說,「維伊船長沒懲罰她嗎?」

  「他就是為這事出門去了。我真不知道我還有這麼個耍巫術的名聲呢。」

  「你暈過去了?」克萊姆問,他看著這塊鮮紅的小斑點,就好像他真想吻吻它讓它快點好起來。

  「是啊,真把我嚇壞了。我有好長時間沒去教堂了。從今往後我好長時間都不會再去了——或許永遠不去了。發生這件事後我沒法再去面對他們的注視。你不覺得這事太羞辱人了嗎?那以後好幾個小時,我真希望就此死去,不過現在我一點都不在乎了。」

  「我就是來清除掉這些蜘蛛網的,」約布賴特說,「你樂意幫助我嗎?來教高年級的課。我們或許能給他們不少教益。」

  「我倒一點不想幹這事。我不怎麼喜歡我的這些同類。有時候我真恨他們。」

  「不過我覺得如果你肯聽聽我的計劃,或許會對它有點興趣的。恨人們是沒用的——如果你恨什麼東西,你該恨的是造成這些東西的根源。」

  「你是說大自然嗎?我也恨它。不過我隨時都會很高興地聆聽你的計劃。」

  這時的情況已很明朗,接下來順理成章的是兩人該分手了。克萊姆很明白這一點,而尤斯塔西雅則作了個要分手的動作;克萊姆依然凝望著她,似乎還有句話要說。假如他從來沒在巴黎生活過,這事或許永遠不會發生。

  「我們以前見過面,」他說,他看著她,顯出意興盎然的樣子,超出了這種情況下應有的程度。

  「我可不承認,」尤斯塔西雅說,露出一種有克制卻又很平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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