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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在他還是個孩子時,人們就一直對他抱有一種期望。除了這一點外,其他的一切卻都顯得十分混亂。他可能會以一種有獨創性的方式獲得成功,他也或許會以一種獨創性的方式徹底墮落,兩種可能似乎同樣存在。只不過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那就是他不會囿於自己出生的這種環境。

  因為這樣,當鄰近的農人偶然提到他的名字時,一邊聽的人便會問,「呃,克萊姆·約布賴特,他如今在幹些什麼?」談到一個人時,人們十分自然會提出的問題便是,他正在幹什麼?給人的感覺就是,跟我們大多數人不一樣,他不會不在幹些特別的事。隱隱約約地還會讓人覺得,他一定在涉足於某種不是好便是壞的特別的行業。而真摯的希望便是他會幹得不錯。私底下卻相信他會把事情幹得一團糟。五、六個趕著大車經過的舒適的商人都是淑女店的常客,他們中一半的人多半談的便是這個話題。事實上,儘管他們不是埃頓荒原的居民,可當他們一邊抽著長長的陶土煙斗,一邊看著窗外的荒原時,談的卻總是這件事。打孩提時代起,克萊姆就同這荒原結下了不解之緣,因而任何人只要看到這片荒原,就不會不想到他。這一來,人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談到:如果他發了筆財成了名,那對他倒是件大好事;可如果他成了世上一個可憐的落魄之人,那倒是一個講述這事的人的好題材。

  事實上,就在約布賴特離開家鄉之前,他的名聲便傳開到了一個令人尷尬的程度。「如果你的名聲超過了你的財富,那可是件糟糕事,」西班牙的耶穌會會士格拉西安〔注:西班牙哲學家、作家。 〕這麼說過。六歲上,約布賴特便問出了一個《聖經》上的難題:「第一個穿上褲子的人是誰?」於是從荒原最邊緣的地方都傳來一片讚揚聲。到了七歲時,在沒有水彩顏料的情況下,他用卷丹花瓣和覆盆子汁畫出了滑鐵盧之戰圖。如此這般到了十二歲時,他便至少在兩英哩範圍內以一個藝術家和學者而出名。一個人在三四千碼距離裡出了名,而在同樣情況下另一個人的名聲卻只能傳到六百到八百碼的距離,那前者必定是自有一套的了。或許克萊姆的名聲,就跟荷馬一樣,在某種方面得歸於他的處境的種種偶然性吧,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挺有名氣的。

  他長大成人,受人幫助出外闖蕩人生。命運是會捉弄人的,它讓克萊夫〔注:英國將領,曾任孟加拉國總督、駐印英軍總司令。〕從當上一個書記員作為他生涯的開始,讓蓋伊〔注:英國詩人,劇作家。 〕開始時是當一個亞麻布零售商,讓濟慈〔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開始時是當一個醫生,還有成千的人以成千的古怪職業作為其事業的發端,摒棄了荒涼而貧瘠的荒原,進入了一個以追求自我放縱和虛榮炫耀為目的的職業中去。

  他如何選擇上這個職業的詳情細節就無需贅述了。在他父親死後,鄰近一位先生仁慈地一口承諾,要引這孩子去開創一個事業,這個承諾便使他得以被送到了蓓蕾口。約布賴特並不想去那兒,但要有個開始也只有如此。然後他去了倫敦,再過不多久,他便到了巴黎,在那兒一直逗留至今。

  人們總對他抱有一種期望,因此沒等他在家裡待上多長日子,荒原上便開始顯出了一片極大的好奇心:為什麼他會在家待這麼久。一般假期該有的一段時間過去了,可他依然沒走。就在托馬茜結婚那一星期的星期日,大夥兒都在費厄韋家門前理髮,於是便對這個問題議論開了。當地人理髮總是在星期日的這個時辰,接著居民們便在中午進行星期日的鄭重行事的沐浴,這以後過一小時便輪到鄭重其事地換上星期日的服裝了。在埃頓荒原,一直要到午餐時分才算正式開始過星期日,不過即使到了那時分,它還不能算作一個完整無缺的星期天。

  這些個星期日上午的理髮工作總是由費厄韋來做的,遭他擺佈的人脫去了外衣,坐在屋前的一個劈柴墩子上,鄰居們則圍在四周閑拉呱兒,漫不經意地看著那剪下的縷縷頭髮隨風而起,往天上的四面八方飛去,出了視線。不管是夏日還是冬季都是這樣,除非風比平素刮得更猛烈,碰到這種時候,便把木墩挪過幾尺放到屋角附近。當費厄韋在剪刀的起落中一邊講述著發生的種種故事時,要是有人抱怨光著個腦袋,沒穿外衣,坐在戶外太冷的話,立時就會被說成算不上是個男子漢。如果這種理髮工具在你耳下弄出一個小口,或是木梳在你脖子上拉出一道傷痕,你便縮頸叫喊,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人們便會認為這是種嚴重不端的行為,因為你得知道,費厄韋幹這一切全是免費的啊。星期天的下午,要是某個人的後腦勺上出現了一道血痕,他便完全可以這麼向人解釋,「要知道,今天我理了發。」

  他們看見荒原遠處約布賴特正悠然走過,於是便引出了這場關於這個年輕人的議論。

  「一個人如果在外邊混得很好的話,是不會在這兒無所事事地窩上兩三個星期的,」費厄韋說。「他腦子裡又有什麼花招了,你們就信我這話好了。」

  「哼,他又不能在這兒開一家鑽石鋪。」薩姆說。

  「我真弄不明白,如果他不打算長住下來,那他為什麼將這麼兩隻沉沉的箱子帶回家來;他究竟想在這兒幹什麼,只有上帝知道了。」

  還沒等別人發表更多的猜測想法,約布賴特已經走近了;一見到這夥等理髮的人兒,他便轉身朝他們走來。他大步上前,以挑剔的眼光盯住他們的臉看了一會兒後,沒作什麼開場白便開口道,「噯,鄉親們,讓我來猜猜你們剛才一直在談什麼來著。」

  「哎,當然,你就猜吧。」薩姆說。

  「是在談我吧。」

  「喲,要不然,這話我是任怎樣也不想說的,」費厄韋坦率地說道,「不過既然你已提到了,約布賴特少爺,我得承認我們剛才是在談論你。我們大夥都猜不透,你做那種精巧玩藝的生意都為自己掙出這麼大的名聲了,卻幹嘛這麼在家閑待著——喏,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來告訴你們吧,」約布賴特以別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懇摯語氣說。「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能有這麼個機會。我回到家來,是因為經過一番仔細考慮後,我覺得自己在這兒可能不會像在別處那樣毫無用處。不過這也是我在最近才發現的。在我第一次離家時,我認為這地方根本不值得為它費心思。我那時覺得我們這兒的生活太微不足道了。好比說,用油來抹亮靴子而不是用黑鞋油來擦靴子,用笤帚來撣去衣服的灰而不是用一把衣刷,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

  「是這麼回事,是這回事兒!」

  「不,不——你們錯了,並不是這麼回事。」

  「對不起,我們還以為你就是那個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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