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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六章 面對面站立】

  這個房間的安排全然是為了跳舞而準備的,那張大橡木桌一直給推到了壁爐前,像道臨時防護牆似的站在那兒。房間的兩頭,後面,以及壁爐暖位裡,都站滿了賓客,許多人紅光滿臉,不停地喘著氣,尤斯塔西雅驚奇地認出,其中有一些客人來自荒原以外地方的富裕人家。她估計得沒錯,托馬茜不在場,尤斯塔西雅想起來了,當他們站在外面時,見到樓上有一扇窗戶裡亮著燈光,或許,那就是托馬茜房間的窗。從煙囪角那兒的座位上,露出了一個鼻子,一個下巴,兩隻手,兩個膝蓋還有腳尖,她發現那原來是坎特大爺,他有時來幫助約布賴特太太修整園子,因此也成了她邀請的一個客人。他面前有一堆像埃特納火山那樣的土煤,煙霧從那兒嫋嫋騰起,在煙囪掛鉤的凹口處繚繞,在鍋蓋鹽盒間繚繞,然後在醃熏肉間消失。

  不一會兒,屋子的另一部分將她的視線吸引過去。在煙囪的另一邊,擺放著高背長椅,這件東西對於有這麼寬敞爐口的火爐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就沒法形成一股強烈的氣流來帶動煙氣上升。對有深凹陷的老式壁爐來說,它是少不了的,就像空曠的農莊得有一條東面的林帶,或是花園得有北牆一樣。長椅外面,蠟燭油淌下,縷縷頭髮飄動,年輕女人們直打寒戰,老人們直打噴嚏。而長椅裡面卻是個樂園。沒有一絲兒風的跡象來干擾那裡的溫馨氣息,坐在長椅裡的人的背就像他們的臉蛋一樣暖烘烘的,令人舒適的暖和使得坐在裡面的人打開了話匣子,又唱又笑,就像禦寒玻璃罩裡的瓜類自然就會結出果實一樣。

  不過,尤斯塔西雅關注的並不是坐在高背長椅裡的這些人。深褐色木頭的椅子上方露出了一張臉,十分引人注目。臉孔的主人這時正倚在長椅的外端,他就是克萊門·約布賴特,或者說這兒的人們所稱呼的克萊姆;她知道不可能是別人。眼前的景象就是以林布蘭 〔注:荷蘭畫家。〕最凝練的筆法所表現的一幅二英呎見方的畫兒。事實是,這個倚在那兒的人的外貌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儘管他整個身材都讓人看得到,然而旁觀者的視線注意的卻只是他的臉。

  這張臉容讓一個中年人看了,會覺得那是一張年輕人的臉,然而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卻又幾乎在這張臉上看不出什麼不夠成熟的跡象。但是這張臉讓人看了,確實不會產生年齡有多大的感覺,卻只令人覺得那是張閱歷豐富的人的臉。用歲月來表示雅列、瑪勒列 〔注:雅列與瑪勒列見《聖經·創世記》第5章,雅列活了九百六十二歲,瑪勒列活了八百九十五歲。〕以及在《聖經》所說的大洪水以前時期的那些人,或許倒很合適,但是,一個現代人的年齡卻是要用他閱歷的豐富與否來表示的。

  這張臉的臉型很不錯,甚至可說是臉容姣好。然而它的內心卻正在開始把它當作一塊多餘無用的刻字板,將他習性癖好一步步的發展都刻在了這塊刻字板上。眼下還可看到的這種清秀雋麗,要不了多久就會遭到它的附生物,也就是思想的無情的蹂躪,而這種附生物原本照樣可以腐蝕掉一張更為平常的臉,而不會造成什麼損傷。要是老天有眼,不讓約布賴特有這種耗損精神的愛思索的習慣,人們說不定倒會說,「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要是他腦中所想的都在更有棱角的外貌下表現出來,人們不定也會說,「真是一個有思想的人」。然而現在,勻稱的外貌讓內在的緊張思索齧食了,因此人們便將他的容貌歸於比較特別的一類。

  這一來,一注意到他,每個人都會仔仔細細地審視他。一眼便可看出,他的臉上佈滿了不停思索的種種表情。儘管他還沒有因過度思索而弄得憔悴消瘦,但對周圍環境的感悟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這種痕跡在那些結束了平靜的學生時代的生活以後,又經受了四到五年磨練的男子身上,是經常可以發現的。從他身上已經可以看出思想就是啃齧肉體的疾病,間接也可看出,理想的形體之美跟內在感情的發展,以及對世事塵囂的充分認識,是完全不兼容的。精神的光焰必須要有生活之油來點燃,雖然肉體的發育已經需要有這種生活之油;如今令人憐憫地看到,他在這兩方面都需要同一種補充。

  站在某種人的面前,哲學家便會為思想家只不過是一些易朽的人體組織而痛惜不已,而藝術家便會為易朽的人體組織不得不去思索而痛惜不已。這兩種人各自從自己的觀點出發,來細究精神和肉體這種相互依傍又相互毀滅的關係,如果也以批判的眼光來觀察約布賴特,便會本能地感到上述這種觀點。

  因為從他的相貌來看,儘管臉上透出一種十分自然的興致勃勃之情,但它卻是在努力抑制不得志的沮喪後表現出來的,而且表現得並不十分成功。這種相貌讓人覺得孤獨,卻又具有更多的內含。就像那些天性樂觀的人一樣,天性的靈光被屈辱地鎖在了一具倏忽幻滅的人體之中,卻又像一道光線一樣從他身上閃現出來。

  它在尤斯塔西雅身上產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此之前,她就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的境地,而這種心境,說真的,使她輕而易舉地就會受到最最平常的人的感染。如今有約布賴特在場,她不由更感到心神不寧。

  餘下的那段戲結束了,那個穆斯林的頭被砍下了,聖喬治作為勝利者昂然挺立。沒人發出什麼議論,就像他們見到秋天冒出的蘑菇,或是春天飄下的雪花一樣,不會有什麼過多的議論。他們就像演出者本人一樣,不動感情地看罷了這齣戲。自然,這是每個聖誕節都會有的一段歡慶時光,僅此而已。

  戲演完後是一首哀歌,他們一起唱了起來,隨著歌聲,所有在戲中死去的人默不出聲地站了起來,十分駭人,就好像《午夜閱兵》〔注:十九世紀初描繪拿破崙的一出啞劇。〕中那些拿破崙士兵的鬼魂一樣。接著,門打開了,費厄韋出現在門口,他身旁是克裡斯廷和另一個人。他們一直站在門外等戲演完,就像先前演員們在門口等屋裡跳舞結束一樣。

  「進來,快進來,」約布賴特太太說;克萊姆也走上前來歡迎他們。「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坎特大爺已經到了好久了,你們住得那麼近,我們還以為你們會同他一起來的呢。」

  「是啊,我本該來得更早些,」費厄韋先生說,他頓住了,抬頭看看天花板的桁條,想找到個釘子來掛他的帽子;可他發現以往他習慣掛帽子的那個釘子上已經掛上了槲寄生小樹枝,而牆上所有的釘子上又都掛滿了冬青樹枝,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帽子在燭箱和座鐘頂之間放穩了。「我本該早些來,太太,」他更為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句,「我可知道宴會是怎麼個情況,而且這種時候在人家家裡是沒什麼空地方的,因此我想等你們稍稍安定以後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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