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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在尤斯塔西雅的頭腦中,那天晚上真是個重要的夜晚,她簡直沒法忘記。她做了個夢,很少有人——上自尼布甲尼撒〔注:巴比倫國王,攻佔並焚毀耶路撒冷;興建了巴比倫塔和空中花園。 〕下至斯威夫漢姆〔注:英國諾福克郡的一個市鎮。〕的補鍋匠——作過比她的夢更有意思的夢了。跟尤斯塔西雅境況相同的姑娘,以前肯定都沒有做過這樣一個情節詳盡、撲朔迷離、令人激動的夢。它猶如克裡特島的迷宮 〔注:希臘神話中在克裡特島所建迷宮,用以禁閉牛首人身怪物。〕那樣錯綜複雜,夢中套夢;又像北極光一樣變幻不定,像六月的花壇一樣色彩斑斕,像加冕典禮上一樣,人物紛呈。對山魯佐德王后 〔注:《一千零一夜》中的蘇丹講故事的新娘。〕來說,這個夢或許算不上非同尋常;對一個剛遊遍歐洲各國朝廷回來的姑娘來說,這個夢或許並不見得那麼有趣。但就尤斯塔西雅的生活環境和經歷來說,做了這麼個夢實在算得上是新奇萬分了。

  不過,漸漸地,夢中千般變化的情景形成了一個不那麼激動人心的場面,在燦爛變化的場面背後,隱隱綽綽出現了荒原。她正合著奇妙無比的音樂翩翩起舞,她的舞伴是一個身著銀甲的男子,在她先前奇幻無比的夢境中,他一直陪伴著她,他的頭盔面罩一直緊罩著面部。舞步錯綜複雜,令人心醉神迷。熠熠閃光的頭盔下傳出柔和的低唱聲,直送她的耳畔,使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置身天國樂土的女人。突然間,兩人旋轉著離開了跳舞的人群,竟雙雙投入了荒原的一個池塘,又從池塘底下的什麼地方出來,進入了一個光彩奪目的洞穴,穹隆形的山洞裡佈滿了道道彩虹。「一定就在這兒了,」她身邊的聲音說道,她滿臉緋紅,一抬頭看見他脫去了頭盔吻她。就在這時,哢啦一聲響,他的身體就像一堆撲克牌一樣四散開了。

  她大聲叫起來,「噢,我沒看見他的臉!」

  尤斯塔西雅醒了過來。哢啦聲是樓下的百葉窗發出的,女僕正在打開窗子,讓日光照射進來,儘管在一年的這個令人生厭的時光,大自然十分吝嗇,但陽光還是日漸增多。「噢,我沒看見他的臉!」她又說了一聲。「那必定是約布賴特先生的臉!」

  她一點點冷靜下來,意識到這個夢中的許多片段自然是由於前一天的想像和遐思所引起。儘管如此,她的夢所引起的興致絲毫不受影響,相反,它給新產生的這股激情之火添加了許多充分的燃料。她正處在無動於衷和愛情萌發的調節關頭,處於「具有一種想望」的境地。在最熾烈的激情產生的過程中,總有一次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時期,在這段時期中,最狂熱的激情完全受到最薄弱的意志的支配。

  這個充滿激情的女人在這個時刻,差不多是愛上了一個幻象中的人物。她的感情中富於幻想的本性——作為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似乎表明她不夠明智——卻提高了她的心靈感受力。如果她稍稍多些自我控制力,便會有充分的理智將這樣的感情減弱,一點點將它撲滅。如果她少有那麼一點點自傲,她便可能丟掉任何女性的矜持,而會跑到花落村去,在約布賴特家的宅邸四周逛逛,直到碰上他為止。但是這兩方面尤斯塔西雅全不具備。在這種激情的支配下,她採取了在這方面可稱為最典範的做法;她一天會外出到埃頓荒原上透兩到三次空氣,兩眼不停地往四下環視著。

  第一次機遇就這樣過去了,他沒再在那條道上出現。

  她又第二次出去,仍然只有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在那兒蹀躞。

  第三次出去外面是一場大霧,她四處眺望,但幾乎沒什麼指望。即使他在她四周二十碼處走過,她也不可能看得見他。

  等到第四次出外,企盼能碰上他時,天上卻下起了傾盆大雨,她折了回來。

  第五次出去是在下午,天氣晴朗,她在外面逗留了很久,一直走到穀頂,也就是花落村那兒。她看見半英哩開外的那道白色圍欄,但他沒露過臉。她幾乎是懷著痛楚的心情回了家,同時還為自己這樣沒有克制力而羞愧。她暗自決定再也不去尋訪巴黎來的這個男子了。

  但是,如果沒有天意故意賣乖弄巧的話,那麼上帝也就簡直算不得一回事兒了。尤斯塔西雅剛下罷這個決心,機會倒自尋上門來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卻全不費功夫。

  【第四章 尤斯塔西雅身不由己前去冒險】

  就在尤斯塔西雅最後一次外出那天的晚上,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她獨自個兒待在家裡。這一個小時裡,她一直在為新近傳到耳朵裡的一則傳聞而愁苦——約布賴特回家探親逗留的時間很短,下周就要走了。「這麼做十分自然。」她自忖道。一個在花花都市正如魚得水大展身手的男人,肯定不會在埃頓荒原多逗留的。這麼看來,在如此短的一個假期之內,她想跟這個用聲音喚醒她內心情感的人碰面,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除非她像一隻旅鶇一樣老是在他母親的宅邸四周兜來兜去,然而要這麼做不僅困難重重,而且有失體面。

  本地的姑娘和小夥子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採用的對策便是上教堂去。在一般的鄉村或鄉鎮中,不費什麼事你就可以猜測到,不管在聖誕節或是互相交往的星期日,任何本地家庭中的成員,只要不是上了年紀,或是心灰意冷既沒興致去瞧別人也不願讓人瞧見的人,准保都會在這種節假日裡滿懷希望,充滿自信,身著新衣服,出現在教堂的某排座位上。因此聖誕節上午的慶祝儀式上,來自出生在附近地區的人們大多是類似圖索德夫人 〔注:英國倫敦圖索德夫人蠟像館創辦人。她為當代許多傑出人物如伏爾泰……所製作的蠟像保存至今。〕蠟像館裡那樣的著名人物。到這兒來的有整年無聲無息待在家裡的夫人,她能偷偷觀察把她忘卻了的情人重返此地的情況,她一面用眼光越過祈禱書觀察著他,一面尋思著當新奇的東西失卻了它們的魅力時,他或許會舊情複燃,重表對她的忠心吧。在這兒,像尤斯塔西雅這樣一個來到此地時間不算長的落戶者,可以定心仔細地觀察一個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在她到來之前就離開了家鄉——還可細細盤算一番,在他再次離家外出時,自己是否值得同他的父母加強連系,發展友情,以便在他下次返家時對他有一個充分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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