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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是啊,可憐的姑娘,為這事她心裡真夠難受的。對她身體的影響也太大了,我聽說,她要一直將自己關在家裡不見外人。如今我們再也見不到她出來了,見不到她過去在石南叢中蹦蹦跳跳,紅撲撲的臉蛋就像朵玫瑰花那副模樣了。」

  「我還聽說,現在即使懷爾德夫再去求她的話,她也不會要他了。」

  「是嗎?我倒還沒聽說過。」

  堆柴火的兩人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閒扯時,尤斯塔西雅的臉一點點朝爐子低垂下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是那麼出神,以致她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腳尖正輕輕踩動著腳邊燒著的草皮。

  他們談話的對象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趣。一個年輕聰明的男人就要從巴黎來到這個跟世上所有地方截然不同的孤寂的荒原來了。這簡直就像是從天堂上來了一個男人。而更有味兒的是,這些荒原居民在心目中竟自然地將她和這個男人配成了對兒,就好像他們天生就是一對兒似的。

  這麼偷聽到的五分鐘談話,讓尤斯塔西雅心中充滿了種種遐想,整個下午竟一點不覺得空虛。有時候,內心的空虛倒確實會不知不覺地突然產生這樣的變化。就在早上,她的內心世界還是那麼蒼白空虛,她根本不會相信,不到晚上,她的這片內心世界就會變得那麼生氣蓬勃,就像顯微鏡下的一滴水珠那樣,而且這種變化還是在沒有一個客人來訪的情況下發生的。薩姆和漢弗萊關於她和那位還未謀面的男子如何相配的這番話,在她心裡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就像吟游詩人在吟著那首沁人心脾的《怠惰的城堡》 〔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詹姆斯·湯姆遜所寫的著名詩篇。〕的序詩,進入先前還是一片空寂的地方,在這首詩歌的影響下,那兒突然現出了無數原先被囚禁的形體。

  她心中充滿了種種的想像,全然忘記了時光的流逝。等她又回到現實世界來時,已經黃昏了。外面堆柴垛的活兒已經幹完了,工人們也回家了。尤斯塔西雅上了樓,打算跟往常一樣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會兒步。她決定這次散步該朝花落村那個方向去,也就是年輕的約布賴特的出生地、他母親現在的住家那個方向。她沒有理由走到別處去,為什麼她就不該朝那個方向走走呢?對一個十九妙齡的姑娘來說,一個白日夢的夢景就足以使她去作一次人生的朝聖了。去看看約布賴特家前的籬笆,就好像是去做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十分鄭重其事。說也真怪,去作這樣一種無所事事的閒逛,卻好像是去完成一樁重大的使命。

  她戴上帽子,離開家,朝著往花落村方向的那面山坡上向下走去,她順山谷不慌不忙地走了一英哩半路。走到這兒,綠茵茵的穀底變得十分開闊,小道兩邊的灌木叢漸漸稀疏,為不斷增多的肥沃土壤所取代,只見這兒那兒長著孤零零的一叢一叢的灌木。越過一塊不規則的草地便是一排白色的籬笆,標誌著荒原到這個地方為止了。豎在灰濛濛地上的這排籬笆,就像天鵝絨上的一道白花邊顯得十分顯眼。籬笆圍住的是一個小花園,花園再過去便是一幢不太整齊的舊房子,面朝荒原,看得見這一大片的山谷。這是個幽靜偏僻的地方,那個一直生活在法國首都、時髦世界喧囂中心的青年男子最近就要回到這兒來了。

  【第二章 花落村的人們準備就緒】

  整個下午,花落村一片忙亂,準備迎接尤斯塔西雅心繫念之、也是他們翹首盼望的那個人兒的歸來。由於姑媽的一再勸導,也由於托馬茜本能地對堂兄克萊姆的愛戴,使她也不由得心情十分激動,精神欣欣然振作起來,這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這段日子裡倒確是十分不尋常的呢。就在尤斯塔西雅聆聽堆柴火的人議論克萊姆回來的談話時,托馬茜正跑到姑媽家柴屋的閣樓上,從貯存在那兒的蘋果中挑揀出最好最大的蘋果,用來準備即將來臨的好時光。

  照亮小閣樓的是一個半圓形的小孔,鴿子們就從這個小孔鑽進它們在這個房子高閣上的窩,一束金黃色的陽光從小孔投射進來,照在跪在那兒的姑娘身上,她正將光光的胳臂伸進褐色柔軟的蕨草中去——在埃頓荒原上長著大量的蕨草,人們便在蕨草中存放各種要貯藏的東西——鴿子們毫無顧忌地在她頭上飛來飛去,有些許亮光照在了只把臉露出在閣樓地板之上的姑媽身上,她正站在梯子的半中間,眼盯著她不敢貿然爬上來的這塊地方。

  「再拿幾個黃褐色的蘋果,托馬茜,他很喜歡這種蘋果,差不多就跟喜歡銳布屯蘋果一樣。」

  托馬茜轉過身,將另一角的蕨草翻到一邊,一眼看到堆放在那兒有更多的成熟的果子,發出一股馥鬱的香味。她並沒有馬上去拿那些蘋果。

  「親愛的克萊姆,我真不知道你如今長成了什麼樣?」她出神地凝望著鴿子進出的洞口說道。這會兒陽光打洞裡照射進來,正照在她褐色的頭髮和輕薄透明的衣服上,似乎要把她照透了。

  「如果他真能在另一個方面使你感到他是個可親可愛的人,」站在梯子上的約布賴特太太說道,「那這次會面或許就會令人非常高興了。」

  「說這些不能解決問題的話有什麼用呢,姑媽?」

  「有用啊,」她姑媽有點激動地說,「讓大家都知道過去的這個不幸,這樣別的姑娘就可以引以為戒,別再碰到這種事了。」

  托馬茜重又低下了頭朝著那堆蘋果。「我就像賊、酒鬼和賭徒那樣,都成了讓人引以為戒的人啦,」她低聲說道。「真成了個什麼人啦!我難道真跟這種人一個樣了嗎?真太荒唐了!姑媽,為什麼每個人都老是那樣對我,讓我覺得我就是那種人啊?別人為什麼不以我的行動來判斷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喏,你看看我跪在這兒,揀起這些蘋果——我的樣子像一個迷惘的女人嗎?……我倒希望所有的好女人都能有我那麼好!」她情緒激動地說道。

  「陌生人不會像我那樣看待你,」約布賴特太太說:「他們偏聽偏信,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唉,那真是幹了件蠢事,連我也該受到一些責備。」

  「還有什麼事會做得比輕率的事更快!」姑娘答道。她的嘴唇在顫抖,眼裡盈了滿眶淚水,她趕忙翻尋蘋果,想掩飾住自己的軟弱,可淚水幾乎使她看不清哪是蘋果,哪是蕨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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