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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位先生又怎麼對她說的,小傢伙?」

  「他只說他確實頂喜歡她,還說他又是怎麼在深更半夜到雨塚上來看她的。」

  「哈!」紅土販子叫了起來,用手朝大車一邊拍了一下,弄得整輛車都搖晃起來。「秘密就在這兒!」

  小孩猛地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夥計,你別怕,」一身紅的販子說道,突然變得十分溫和。「我忘了你在這兒。那只是紅土販子一時發火的一種怪樣子;可他們不會傷害任何人。後來那小姐又怎麼說呢?」

  「我沒留意聽。對不起,紅土販子先生,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哎,當然啦。我會陪你走一段的。」

  他引著小孩走出了采沙場,走到了回他母親小屋的路上。等小小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中後,紅土販子踅回去,重新坐在了火邊,繼續幹他的縫補活計。

  【第九章 愛使一個聰明的男人採用計謀】

  老式的紅土販子現在已很少見。由於鐵路的開通,韋塞克斯的莊戶人已經不需要這些靡菲斯特〔注:中世紀關於浮士德的傳說中的主要惡魔。〕式的來客了,這種鮮豔的染料,原是牧羊戶準備把羊送上集市時大量需要的,現在他們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獲得。當年,從事這項職業就意味著要定期趕路,前往采土場挖取紅土,除寒冬臘月外,一年得有好幾個月在野外過著餐風宿露的生活,還要在數以百計的農莊中串來遊去,不過,儘管他們過的是一種阿拉伯遊牧民族般的生活,但穩定的收入卻使他們腰間的錢包總是鼓鼓囊囊的,使他們保持著一種受人尊敬的地位,而如今,儘管還有這種人存在,但他們正在一點點失去往昔那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方式。

  任何東西只要碰上紅土,便會染上那鮮亮的色彩,而且,任何人只要鼓搗半小時的紅土,便會留下清晰無誤的印痕,就好像該隱的印記〔注:源出《聖經·舊約》該隱殺了埃布爾,上帝把他逐出家園,並在他身上做了一個記號,標明他是殺人犯。 〕一樣。

  第一次看見紅土販子,在一個孩子的一生中絕非一件小事。一個幼小的心靈從開始有想像力以來,在他所做的惡夢中,一個血紅色的人形就是惡夢的極致了。許多年代以來,韋塞克斯的母親們就總是用「紅土販子要來抓你了」這句話來恐嚇孩子們。在本世紀開始的一段時間裡,他的這種地位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了 〔注:時指十九世紀初,當時英國正同拿破崙交戰。〕;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後者開始失勢走惡運,那句老話又恢復了它早期所具有的顯赫地位。而現今,該輪到紅土販子步波拿巴的後塵了,在他所處的這片總是有著陳腐鬼怪的國土上,充滿了現代的種種發明。

  這個紅土販子過著像吉普賽人一樣的生活;但他蔑視吉普賽人。他的行業差不多就和到處遊走的編筐墊的販子一樣很興旺,但他和那些人沒有往來。他的出身、他的教養要比那些牛販子強得多,在他到處漫遊時,身邊就不斷有這些牛販子來來往往,而牛販子們只是跟他點點頭而已。他的貨物要比流動小販們的貨物貴得多;可這些小販卻並不是這麼想的,在從他的馬車旁經過時,小販們總是兩眼直視前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身上的顏色太不尋常了,以致用他作對比,讓人覺得那些跑場子的人和蠟像展覽上的人像差不多都可以稱得上是紳士了;可他卻不屑于跟這種人為伴,結果總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紅土販子總是能在大路上來往的各色人等中發現自己的位置,然而他並不屬￿這些人。他的職業總是讓他孤立,而他也往往顯得形單影隻。

  有時,人們聽說,紅土販子都是些犯有罪愆之人,他們犯了罪,卻讓別人為他們的罪而蒙受冤枉遭受痛苦,儘管他們脫逃了法律的制裁,卻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結果便選擇了這個行業,作為自己終身的贖罪行為。要不,他們又為了什麼要選擇這個行業呢?眼下的情況中,提出這麼個問題便顯得特別貼切。因為這天下午進入埃頓荒原的這個紅土販子就是一個實例,這麼一個怪僻的職業,即使就是一個醜陋之人原本也足以勝任,可他是這麼個討人喜歡的人,卻要糟蹋自己去從事這個職業。這個紅土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渾身上下的這種顏色。沒了這種顏色,他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樸實的常人,同我們經常看見的常人沒什麼兩樣。一個目光敏銳的觀察者會不由自主地認為——說真的,這種觀察從某種角度來講是真切的——他之所以放棄自己在生活中恰如其分的位置,是因為他失卻了對生活的興趣。還不僅止於此,在看到他以後,人們還會大膽地猜出他是個心地純真,而又敏銳(不過還沒敏銳到奸詐的程度)的人。

  他縫補著襪子,陷入了沉思,整張臉變得毫無表情。隨後,他的臉鬆弛了,接著又出現了那種令人同情的悲哀神色,那天下午他趕著馬車在大路上走去時,臉上就一直是這種表情。一會兒,他的針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襪子,站了起來,從大車一角的鉤子上取下一隻皮袋。袋裡裝有不少東西,內中有一隻棕色的紙袋,從紙袋折迭過的破損情況看,似乎這只紙袋已經給仔細地打開又包上許多次了。他坐在車內唯一的一隻三腳擠奶凳上,借著一支蠟燭的光亮,仔細查看著他的紙包,然後從中取出一封很舊的信,把信攤開。信原先是寫在一張白紙上的,但由於它所處的意外環境,信紙如今呈現出一層淡淡的紅色;而黑色的字體看起來就像是映襯在血紅陽光下的冬季樹籬的細枝。信落款的日期是兩年前的某天,署名「托馬茜·約布賴特」。信的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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