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可要砸碎你這笨蛋了,你這討厭鬼!」納薩奇太太說道,她正毫無辦法地跟著他一圈圈跳著舞,兩隻腳就像鼓槌一樣在火星中踩來踩去。「我的腳踝先前在走過那紮人的荊豆花叢時就火燒火燎的了,這會兒你讓我踩著這些火星,可把它們弄得更痛啦!」

  蒂摩西·費厄韋的狂熱行動真富有感染力。挖泥煤的一把抓住了老奧利·道頓,帶著她也跳起了環形舞步,可動作多少要溫和得多。年輕人的動作可不慢,也紛紛學起他們長者的樣,逮住了一個個女士;坎特大爺拄著他的拐杖,活像長了三條腿,就這麼在其他人中間跳起了吉格舞;不一會兒,只見雨塚上一片黑幢幢的人影在轉動,踢起了點點火星,在他們腰際四周飛濺跳閃。一片鬧聲中只聽到女人們的尖利叫聲、男人們的歡笑聲、蘇珊的衣服撐條的吱嘎聲和木拖鞋聲,以及奧利·道頓不時發出的「噓-噓-噓」聲,此外可聽到風刮過灌木叢時發出的雜亂呼呼聲,這一切和著他們那瘋狂的舞步,組成了一種十分調和的音調。克裡斯廷獨自個兒站在一邊,他的身子不安地來回晃動,一邊嘟噥著,「他們不該這麼幹——瞧火星飛得多高啊!這會把鬼魂招引過來的,真的。」

  「那是什麼?」一個小夥子停住腳,問道。

  「啊——在哪兒?」克裡斯廷問,趕緊往人堆裡靠。

  所有的跳舞者都放慢了步子。

  「就在你身後,克裡斯廷,我聽到的——就在那兒。」

  「喲——就在我身後!」克裡斯廷說。「馬太,馬可,路加,約翰保佑我安然入睡吧;四位天使保佑……」

  「閉嘴。那是什麼人?」費厄韋說。

  「喂-!」黑暗中傳來了一聲叫聲。

  「喂-哎……!」費厄韋應道。

  「有沒有車道從這兒經過直達花落村的約布賴特太太家啊?」還是先前那個聲音發問道,與此同時,一個瘦長模糊的身影走近了雨塚。

  「鄉親們,難道我們還不該趕快回家嗎?已經這麼晚了,」克裡斯廷說,「你們知道,我的意思是別分開,一起走。」

  「把零零碎碎的荊柴刮刮攏,再燒起一點火,我們好看清這是誰,」費厄韋說。火焰躥起,映出了一個身穿緊身衣,從頭到腳通紅的年輕人。

  「從這兒有沒有路可通到約布賴特太太家?」他重複問了一遍。

  「哎——順著這條道一直往那兒走就得。」

  「我是說有沒有一條由兩匹馬拉的車走的路?」

  「噢,是啊;費點功夫你就能順底下那個山谷爬上來了。路不太好走,不過假如你弄一盞燈,你的馬多加小心就可以走過去了。你把馬車趕到上面來了嗎,紅土販子?」

  「我把車停在下面,離這兒大約半英哩。天色太晚,我先走過來探探路,我有好久沒到這兒來了。」

  「噢,沒問題,你可以過去,」費厄韋說,「乍一見他,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對大夥,也包括紅土販子,補了一句。「看在老天分上,我還以為是什麼可怕的鬼怪來找我們麻煩了呢?紅土販子,這不是輕慢你的尊容,因為你是同紅土打交道的,模樣還可以,但你的樣子確實很古怪。我只是說我覺得實在太奇怪了。我幾乎以為你就是那個小孩講到的惡魔或是那個紅鬼了呢。」

  「我也一樣,嚇了一大跳,」蘇珊·納薩奇說,「因為昨晚我還夢見了一個死人的腦袋。」

  「你們就別再說了,」克裡斯廷說。「假如他用一塊手帕包住頭,他確確實實就像那幅《試探》〔注:指魔鬼在曠野裡對耶穌的試探。〕畫中的那個魔鬼了。」

  「很好,謝謝你告訴我,」年輕的紅土販子說道,淺淺一笑。「祝大家晚安。」

  他轉身走下雨塚,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想我以前見過這年輕人,」漢弗萊說,「不過是在哪兒,怎麼見到的,或是他叫什麼,我可都想不起了。」

  紅土販子剛走沒一會,另一個人來到了這堆半熄半明的篝火邊。原來這是鄉里一個遠近知曉、受人尊敬的寡婦,唯有用「有教養」這個詞兒才能表明她的身分。在四周黑魆魆的枯萎石南的襯托下,她的臉顯得十分白皙,卻無半點光澤,就像一座浮雕。

  她中等年紀,眉清目秀,這種面容主要表現出的便是一種十分聰慧的靈氣。時不時地,她會流露出一種從尼波山〔注:《聖經·舊約·申命記》中記載的山。〕上凝神注視事物,而不屑與周圍其他人為伍的神色。她自有一種與人疏遠的神態:她那張從荒原上出現的臉上,儼然集中地表現出了荒原的那種孤寂之氣。她瞧著這批荒原居民的神色表明,她絲毫沒把他們放在眼裡,要不就表明她對他們或許會產生的、對她在這一時刻來到這一孤寂冷落之地的種種揣測毫不在乎,這就間接地表明瞭,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並不是同她處於同一等級之上。這一切的原因就在於她的丈夫曾是個小農莊主,而她自己則是個教區助理牧師的女兒,曾夢想著能幹出一番更好的事業來。

  凡有個性的人,就同行星一樣,總帶有他們自身運動軌跡的特定氣質;這位現在出場的女主婦也是,而且總是如此,帶有其自有的處世待人之風格。置身于荒原居民之中,她通常表現的就是沉默,這是因為她自覺具有高人一等的交往能力。然而,這位新來者單身獨人在黑暗中躑躅而來,來到人群和光亮之中,她的態度就比平時顯得友好,而這又主要是通過臉容表情而不是在言語中表現出來的。

  「哎呀,這不是約布賴特太太嘛,」費厄韋說,「約布賴特太太,才不過十分鐘前,有一個男人到這兒打聽過你——是一個紅土販子。」

  「他想幹什麼?」她問。

  「他沒說。」

  「我想,是要賣什麼東西吧;可那會是什麼我就說不上了。」

  「太太,聽說你兒子克萊姆先生要回家過聖誕,我很高興,」挖泥煤的薩姆說,「想當年他點起篝火來有多帶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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