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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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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說來你們也許不相信,可我倒並不怎麼在乎那些個歡樂熱鬧的婚禮,」蒂摩西·費厄韋說道,眼光又朝四下掃視了一遍。「如果要我坦白說的話,我根本不會去怪托馬茜·約布賴特和懷爾德夫鄰居把這事兒辦得這麼悄沒聲兒的。一次在家舉行的婚禮,就意味著要一小時一小時地跳五對和六對裡爾舞〔注:輕快活潑的蘇格蘭民間舞蹈。〕;一個男人過了四十歲再跳這麼多舞,他的腿可受不了。」 「那倒是的。一旦到了一個女主婦的家裡,你就簡直無法拒絕去做一個吉格舞〔注:三拍子的快步舞。〕的舞伴,因為你一直都明白,人家希望你要對得起你吃下去的那許多好東西嘛。」 「在聖誕節時你可就非跳不可了,因為那是一年一回的嘛;在婚禮上你也非得跳舞不可,因為它是一生只有一回的。甚至在命名洗禮儀式上,人們也會偷偷地跳上一兩次裡爾舞,哪怕是在第一或是第二個小夥子跳了以後就沒人跳了也罷。這還沒說你一定得唱的那些歌呢……就我來說,我最樂意的,是去出席一次真心誠意的葬禮。就跟別的宴會上一樣能吃飽喝足,甚至還吃得更好。站著對一個可憐蟲說長道短總不會讓你們像跳角笛舞那樣,把腿跳成跟木樁子似的。」 「我想,十之八九的人都會承認,那種時候跳舞可太過分了吧?」坎特大爺試探著說。 「在那種宴會上,一個穩重的男人要在酒過幾巡後才會感到踏實的。」 「嗨,我真是鬧不懂,一個像坦茜〔注:托馬茜的昵稱。 〕·約布賴特這樣文靜又有小姐風度的小姑娘竟會就這麼毫不起眼地把婚事給辦了,」胖女人蘇珊·納薩奇開了腔,她還是喜歡談一開始的話題。「再可憐的人也不會把婚事辦得比這更糟的了。我倒是覺得那個男人不怎麼樣,儘管有人會說他長得挺帥。」 「說句公道話,他倒是個聰明人。依他來說,是個有學問的人——差不多就跟過去的克萊姆·約布賴特一樣聰明。他過去受的教育,學到的那些東西,可要比開這家淑女店強多了。一個工程師——我們都知道,他就是這麼個人;可他把自己的機會扔在一邊,就這麼開了家酒店來維持生計。他的學問對他可就一點也派不上用途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紮掃帚的奧利說,「然而有人拼命奮鬥去追求,而且得到了!有些傢伙過去想畫個圓圈,免得自己去下地獄,可就是連圓圈也畫不成,可如今就是這班傢伙也能寫下自己的名字了,連筆都不會打一下顫,常常連個墨水漬都不會掉下來;是不是這麼回事哪?——嗨呀,甚至都不要一張寫字臺來依身靠肘呢。」 「就是呀,真令人驚奇,這世界真是大大地變了個樣哪。」漢弗萊說。 「對呀,就在四年上〔注:一八〇四年,英、法交戰期間。〕我進那刮刮叫的鄉團(當時就是這麼稱呼我們的)當兵之前,」坎特大爺興致勃勃地插了進來,「跟你們中最平常的人一樣,對世道是啥都不懂。而現在,不管怎麼,我也不會說我不在行了,對不?」 「甭說,」費厄韋說,「只要你再年輕上一回,能同一個女人成親,你就能在那些登記本上再登記一下,就跟懷爾德夫和坦茜小姐一樣,這事漢弗萊可是辦不到的,因為他那點學問就跟他父親一樣。哎,漢弗萊,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結婚那陣,當我在登記本上簽下我的名字時,我可看見你父親在那上面畫的押直瞪著我的臉呢。他和你母親恰好是在我倆前結婚的那一對兒,你父親在那上面畫的押伸胳膊蹬腿兒的,活像個大大咧咧的稻草人兒。那個黑色十字畫得真是嚇死人——活脫脫的就像是你爹那模樣!儘管當時結婚這一鬧騰,我那女人緊緊勾住我,再加上傑克·錢格裡和許多小夥子打教堂窗子外朝我咧嘴直笑,鬧得我跟在大伏天一樣直冒汗,可我看到那個畫押,老天保佑,我憋不住要笑出來。不過,再一會兒,一根細稻草就能把我一下擊倒,因為我想起來了,如果說你爹和你媽怒氣衝衝地吵過一回嘴,那打他們結為夫婦以後就已經幹過二十回了,我眼瞧見自己也會陷入這同樣的麻煩,成為又一個可憐的傻瓜……哎呀——嘿,那天可真是夠受的!」 「懷爾德夫可要比坦茜大上好幾歲。她也是個夠俊的姑娘。一個年輕姑娘,又有一個家,竟為這樣一個男人淚濕衣裳,她一定是個傻瓜。」 這個講話的人,是個挖泥煤的,他剛來到這群人中,肩上扛著一把鏟口很寬的心形鏟子,是幹他這一行的工具;閃爍的火光把磨得雪亮的鏟口映得閃閃發光,就像一張銀弓。 「只要他開口,有一百個女人會要他的。」胖女人說。 「鄉親,你是否知道有哪個男人沒一個女人會嫁給他?」漢弗萊問道。 「這我倒從來沒聽說過。」挖泥煤的說。 「我也沒聽說過。」另一人說。 「我也不知道。」坎特大爺說。 「嘿,我聽說過。」蒂摩西·費厄韋說,讓一條腿站得更穩當些。「我真的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不過,記住,只碰見過一次。」他認認真真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有責任別讓他粗濁的嗓音讓人聽不清。「是的,我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他說。 「這可憐蟲長得什麼樣,真有那麼難看嗎,費厄韋先生?」挖泥煤的問。 「哼,那人既不聾,也不啞,更不瞎。可他長得什麼樣我先不說。」 「這一帶的人認識他嗎?」奧利·道頓問。 「幾乎沒什麼人認識,」蒂摩西說:「不過我沒法叫出他的名……來啊,小夥子們,讓火燒得旺旺的。」 「克裡斯廷·坎特的牙齒幹嘛老在打抖啊?」火堆那一邊的煙霧陰影中有一個男孩說,「你著涼了嗎,克裡斯廷?」 只聽有一個細弱膽怯的聲音答道,「不冷,一點不冷。」 「走到前面來,克裡斯廷,露出臉來吧。我倒不知道你早在這兒了。」費厄韋說,很同情地朝那個角落看去。 隨著他的話音,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出現了,他長著細細的頭髮,雙肩瘦削得幾乎沒了,手腕和足踝的大部分都露在衣服外面,他靠自己的意志走了一兩步,又在旁人的推動下走了六、七步。他就是坎特大爺的小兒子。 「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啊,克裡斯廷?」挖泥煤的溫和地問。 「那個男人就是我。」 「哪個男人?」 「就是那個沒女人肯嫁他的男人。」 「啊,你就是那人!」蒂摩西·費厄韋說,眼睛瞪得那麼大,眼光把克裡斯廷整個人還有身外的東西都罩住了;與此同時,坎特大爺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就像母雞瞪住它剛孵出的小鴨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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