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看起來,點燃篝火的人們就好像站在世界的某層明亮璀璨的樓層上面,完全脫離了下面那片黑鴉鴉的廣漠荒原而獨立存在。底下那片荒原現在成了一個巨大的深淵,跟他們的站立之地毫無連系;他們的眼睛適應了炫目的火光,因此他們無法看清火光照射範圍以外的任何東西。不時,十分真切地,從燃燒的柴捆中躥起一道更猛烈更活潑的火苗,向下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派出了副官,照亮了更遠處的灌木叢、池塘,或是一塊白沙地,給它們抹上了同樣的金黃色,同篝火的火光相映襯,隨後,一切又重新歸於黑暗。隨後,底下的整片冥冥夜色就像那位卓越超群的佛羅倫薩人 〔注:此處指意大利人,神曲作者但丁。〕站在想像中的地獄的邊緣上所望見的景象;而風在山谷中吹過發出的嗚咽聲,聽起來就好像是頭頂上那些「高貴的靈魂」所發出的抱怨聲和祈求聲。

  這一切讓人覺得這些男人和孩子突然跳回到消逝了的過去年代,他們從過去擷取了一個時辰,在做一件過去曾在這兒發生過的事。在他們的腳下,早先的不列顛人焚燒屍體的柴堆在這古墳上留下的灰燼依然是新的,沒被攪動過。很久以前,古墳頂上的火光熠熠生輝。焚燒屍體的火焰跳閃著,照亮了下面的低地,就跟眼下篝火照射出的光芒一樣。後來,就在這同一地點,又曾燃起過祭奠托爾 〔注:北歐神話中的雷神。〕和沃登〔注:日耳曼神話中的主神。〕的祭火,同樣也盛行過一時。一點不假,眾所周知,眼下荒原上的居民正在盡情欣賞的這一堆堆熊熊火光,與其說是民眾的一種發明,以發洩對火藥陰謀 〔注:一六〇五年在英國發生的由蓋伊·福克斯等人企圖炸毀議會大廈、炸死國王的火藥陰謀。〕的感情,還不如說是德魯伊特人〔注:古代克爾特人中一批有知識的人。〕的儀式和撒克遜人的慶祝活動混合糅雜傳延至今。

  更何況,點燃火堆是人們在進入嚴冬,聽到四處都響起了催人熄燈就寢的宵禁鐘聲時,本能地會採取的一種反叛的行為。季節交替,帶來令人厭煩的日子、冷峭的黑暗、悲慘和死亡,因此,點燃火堆表明了人們對這種無法逃避的規律自發採取的一種普羅米修斯 〔注: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式的反抗。混沌的黑暗來臨了,被禁錮的大地諸神說道,讓光明降臨吧。

  明晃晃的火光和黑漆漆的陰影,在火堆四周人們的臉上和衣服上錯亂交織,不停跳躍,就像是用丟勒〔注:德國畫家。〕的著力筆觸和瀟灑潑墨勾畫出他們的外形輪廓。然而,每張臉上那種一成不變的正經模樣它是無法勾畫清楚,加以表達的,因為活潑的火苗騰起著、跳躍著,吞噬著周圍的空氣,使得這群人面孔上的明暗光點無時無刻不在變幻著。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就像一片片顫動的樹葉,又像閃電般稍縱即逝。光線照不到的眼眶就像死人的眼窩般深深凹陷,突然間又變得炯炯生輝;突起的下巴顯得那麼深幽,隨後又變得十分明亮;臉上的皺紋一會兒如溝壑,可一道光線突然照來,皺紋又完全不見了。鼻孔成了一個個幽黑的深井;老人脖子上綻出的肌腱就如金鑄的一樣;並不怎麼光亮的物體也閃爍生輝;而光亮的物體,比方說像這夥人中有一個人手中拿的荊柴擔吧,它的尖端簡直就像玻璃般明亮;一個個人的眼珠就像一個個小燈籠般閃閃發光。大自然塑造出的那些玲瓏細巧的物體則變得奇形怪狀,而奇形怪狀的物體則變得異常奇異、不可思議;凡此一切全都走入極端。

  這一來,一個跟別人一樣被升騰的火光召到高地來的老人,他的鼻子和臉頰可能會全然失卻了原來的形狀,而只見到一個相當飽滿的臉形。他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兒,享受著暖烘烘的火光。他手持一根棍子或木枝,把散亂在四處的小柴枝撥挑到火堆中去,一邊凝視著火堆的中央,一邊不時抬起眼,估計著火光的高度,或是讓視線追隨那飛濺而起又在黑暗中消失的火星。閃閃的紅光,還有讓人暖融融的熱量,似乎讓他變得越來越興奮,不久,這種興奮便到了興致勃發的程度。他拿著棍子,開始跳起了單人的未奴哀舞 〔注:十七、八世紀時流行的小步舞。〕,這一來,他上衣裡的一串銅掛件便像一個鐘擺一樣,明晃晃地擺動起來,同時,他還開始唱起來,他的聲音就像一隻蜜蜂順煙囪往上升飛一樣:

  一個,兩個,和三個,
  國王逐個把所有的貴族全喝退,
  馬夏爾伯爵,我要去聽王后的懺悔,
  你得跟我一起走。

  伯爵一聽忙跪倒,
  連聲要王上發慈悲,
  不管王后說什麼,
  或許沒什麼可責備。

  由於接不上氣兒,他的歌唱中斷了;這一來引起了一個穩穩站在那兒的中年漢子的注意,他那彎月形嘴巴的兩個嘴角嚴厲地伸向兩邊的臉頰,似乎不想笑出來,免得讓人們錯以為他會作出什麼嬉戲的笑容。

  「很美的歌啊,坎特大爺,不過我覺得,對像你這麼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倒黴喉嚨來講,再想要唱好它可太不容易了,」他對這個滿臉皺紋的演唱者開了腔。「坎特大爺,莫不是你還想再回到十八歲那般年輕,就跟你開初學唱這支歌那會兒一樣麼?」

  「怎麼了?」坎特大爺問道,停止了跳舞。

  「我說,莫不是你還想再年輕一回?可如今你可憐的胸膛裡看來出現一個空洞了。」

  「可我倒很懂這唱歌的技巧呢!如果我沒法用我這麼短的氣兒唱出大段歌詞的話,敢情我也就不會顯出這副比上了年紀的人更年輕精神的模樣了,不是麼,蒂摩西?」

  「下面淑女店的那對新婚人兒怎麼樣啦?」另一個人問道,他的手指著遠處發出一點暗弱亮光的處所,就在遠遠那條大路的方向,不過跟紅土販子正坐在那兒憩息的地方顯然不在一處。「他們的事情到底怎麼啦?你是個通曉事理的人,應當知道。」

  「只不過有點荒唐罷了,對不?我承認,俺坎特大爺就是有點荒唐,要不他這人可就什麼也算不上了。不過,那是年輕時冒冒失失犯下的錯誤,費厄韋鄰居,上了年紀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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