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在向老人回致問候後,這青年便流露出不想作進一步交談的神色,儘管這時他們正一起並肩向前走去,而老人又顯出很想有個同伴攀談的意思。除了風吹過他們四周黃褐色的植草被時發出陣陣的簌簌聲、車輪的轆轆聲、兩人的腳步聲,以及兩匹鬣毛蓬亂的拉車馬的馬蹄聲外,四周再無其他聲響。這是兩匹耐勞的小種馬,是介乎蓋勒韋馬 〔注:一種矮小強壯的馬。〕和埃克斯穆爾小馬〔注:一種鬃毛濃密的馬。〕之間的一種,在這一帶被人叫做「荒原小馬」。

  他們就這麼向前走去,紅土販子不時離開同行的旅伴,跑到大篷車後面,從一扇小窗子朝車廂裡探望。他的眼神總顯得十分焦慮不安。看一下後他就又回到老人身邊,老人又會對鄉村景況之類議論上一兩句,對此,紅土販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一下,接著,兩人便又會陷入沉默。這種沉默並沒給他們帶來什麼不自在;徒步旅行者走在這種荒漠孤僻之地,往往在見面互致問候後,便會緩緩前行數英哩而不作什麼交談;相互的接觸變成了一場無言的交談,在城市裡遇上這種情況,只要誰想分道揚鑣,便立即可免去這種情況,而在眼下這麼個地方,只要仍然維持這種接觸,那就說明彼此在這種無言的交談中得到了交流。

  假如紅土販子沒有這麼頻頻去到他的大篷車後面向車廂裡探望,那很有可能兩人會維持一言不發直到分手。等他第五次探望後轉回車前,老人便發問了:「車裡除了你的貨物外還有別的東西?」

  「是的。」

  「有人需要照料嗎?」

  「是的。」

  這以後沒過多久,車廂裡傳出一聲輕弱的叫聲。紅土販子急忙跑到車後,朝裡張望,然後又再次走上前來。

  「夥計,你車裡有個孩子?」

  「不是,先生,那裡有個女人。」

  「真有你的!她為什麼要喊?」

  「噢,她剛才睡著了,她不習慣旅行,覺得不太舒服,而且老不停地在做夢。」

  「一個年輕女人?」

  「是的,一個年輕女人。」

  「倒回四十年,這事倒會讓我挺感興趣的。她莫不是你妻子吧?」

  「我妻子!」對方苦澀地說,「她才不會同我這樣的人結親呢。不過,我可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把這事告訴你。」

  「那倒說的是。不過你也不見得就有理由不告訴我。我能把你或她怎麼樣呢?」

  紅土販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老人的臉。「好吧,先生,」他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是在今天才認識她的,可話說回來,我不認識她或許反倒更好些。不過,她跟我毫無關係,我跟她也不曾搭訕;再說,如果當時那兒有一輛更好的馬車能捎上她的話,她也根本不會搭上我的車。」

  「我動問一下,你是在哪兒遇上她的?」

  「在角堡。」

  「那鎮子我很熟。她到那兒幹什麼?」

  「咳,不必……去多說了。不過,她這會兒累得要死,渾身不舒服,這就是她這麼不安寧的原因。一小時前她才打了個盹,那使她好過一些。」

  「不用說,准是個俊俏姑娘?」

  「你可以這麼說吧。」

  老人頗感興趣地回眸朝車窗裡瞧去,沒把眼光挪開,又開了腔,「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不行,」紅土販子生硬地答道。「天色太黑了,你沒法看清她,更何況,我也沒權利答應你。謝天謝地她睡得很好,我希望她在到家前別醒來。」

  「她是誰?就住在這一帶?」

  「對不起,她是誰無關緊要。」

  「不會是花落村的那個姑娘吧?最近人們多多少少都在議論她。如果是她,那我認識;我也就能猜出發生什麼事了。」

  「那你就不必管啦……噯,先生,我很抱歉,我們恐怕很快就得分手了。我的小馬都很累了,我還得趕遠路,我想讓牠們在這條土坎下休息一個鐘頭。」

  老人毫不在意地點點頭,紅土販子掉轉馬頭拉車走到那塊草場上,道了聲,「晚安。」老人回了一聲禮,又像先前一樣趕自己的路了。

  紅土販子看著老人的身影越去越遠,直至變成了古道上的一個小黑點,並消逝在漸漸濃厚的夜幕裡。他這才從吊在大車下的一捆乾草中取出一些乾草,往兩匹馬跟前扔了些,然後用其餘的乾草在車旁的地上給自己弄了個休息的草墊,他在上面坐了下來,身子靠在車輪上。他聽到車廂裡傳出一陣輕細柔和的呼吸聲。他對此顯得很滿意,若有所思地觀察著眼前的情景,似乎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在這天色轉換的時刻,埃頓荒原裡的山谷本身就在表現出一種遲鈍、停頓而猶豫不決的狀況,因而,深思熟慮、循序漸進而後行,看來確實就是人們在此時辦事有責任遵循的一種方針了。此時的情景具有一種與之不可分的恬靜安寧,這種恬靜實際上並不是一種停滯,而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緩緩進程。如果一個健康的生命卻顯得幾近死氣沉沉,這倒會引起人的注意了;此時的荒原既表現出荒漠的渺無生氣,但同時又孕育著那種在小牛奶場、甚至在森林裡所具有的蓬勃生氣,這就會引起那些思索這片荒原的人的注意,就像通常情況下人們聽到某種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陳述時,就會倍加注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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