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陰翳禮贊 | 上頁 下頁
十一


  誠然,缺乏勻稱的平直的體形,比西方婦女顯得醜陋,不過,我們是忽視了隱蔽的部分,將隱蔽部分視為不復存在。引申之,若有人要看看那醜陋部分,則如同在客室的壁龕裡看一百支光的電燈一樣,親自攆走了那裡的美。

  但是,在幽暗中追求美這種傾向,為什麼東方人特別強烈?西方也曾有過無電、無瓦斯、無石油的時代吧。

  孤陋寡聞的我,不知道他們有否喜愛陰蔭的癖性。

  據說古代日本的妖精沒有雙足,可是西方的是有足而全身透明。就這些細微瑣事,也可知道在我們日本人的空想中常常含蓄著漆黑的幽暗,而西方人甚至將幽靈也視為玻璃般的透明。

  其它所有的日用工藝品,我們喜愛的是幽暗的積聚,而他們卻喜愛太陽光線的重疊。對銀器、銅器,我們愛生有鏽跡的,他們以此為不清潔不衛生,喜歡擦得閃閃發光,居室中也無暗黑的地方,天花板與周圍牆壁粉飾得雪白。

  建造園林,我們是綠樹成蔭,他們則將平坦的草地延伸。

  兩者嗜好竟如此相異,這究竟是何原因呢?

  想來我們東方人具有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求滿足、甘於現狀之風,因此對幽暗無不快之感,認為那無法克服而甘心忍受;對光線微弱,聽其自然,反而沉潛於幽暗中,在其中卻自然地發現了美。

  然而進取的西方人常常追求良好生活而進取不已。從蠟燭到煤油燈,從煤油燈到瓦斯燈,從瓦斯燈到電燈,不絕地追求光亮,些微幽暗也要苦心地設法消除。這大概是東西方人的氣質相異之故。

  但是我想可能是因為兩者皮膚的色澤不同之故。

  自古以來,我們也總覺得白皙的皮膚比黑色可貴而美麗,但是白種人的白皙與我們所謂的白,總有些不同。從與一個一個白種人接觸中,看到有比西方人白的日本人,也有比日本人黑的西方人,可是這種白與黑的情況不盡相同。這是從我個人的經驗得來的體會。

  以前我曾在橫濱山手地方居住過,朝夕與外國人往來,與他們一同出入宴會、舞場,從旁觀察也不覺得他們異樣地白皙,可是從遠處望去,覺得他們與日本人的差別實在顯著。日本人穿著與他們相仿的夜禮服,也有比他們更白皙的婦女,但是這樣的婦女,即使一人混跡其中,遠遠望去即能分辨清楚。

  日本人再白淨,白中總含有微微的陰翳。

  由於這一缺陷,日本婦女不甘心示弱,便從背脊、手腕至腋下,凡是身體裸露部分,都搽上厚厚的白粉。可是皮膚底層仍呈暗色,不易消除。正如清洌的水底沉澱汙物,從高處俯視,盡收眼底,十分清晰。尤其是手指之間、鼻子周圍、頸項與背脊等處,好似積著一層塵埃。

  有些西方人雖然表面似乎污濁,皮膚卻象透明似的,全身無些微陰蔭,從頭到指尖都甚清瑩白淨。因此在他們的集會中,如果有色人種只要一人涉足其間,就象白紙上滲入一點淡墨,我們看來也覺礙眼,頗感不悅。

  由此可知過去白種人排斥有色人種的心理,也就不難理解了。

  神經質的白種人在社交場中如發現一丁點兒「污穢」,即一兩個有色人種雜處其中,便不能安心了。

  我不知今日如何,以前迫害男人最甚的南北戰爭時期,白種人憎恨、蔑視的不僅僅是黑人,也波及黑人與白種人的混血兒、混血兒夫婦的子女、混血兒與白種人的混血兒等等。他們甚至對二分之一的、四分之一的、八分之一的、十六分之一的、三十二分之一的混血兒,只要混有黑人血液痕跡的人,也非追究、迫害不可。一眼看去與純粹的白種人無異,然而兩三代以前的祖先中,只要一人是黑人的混血兒,只要白色皮膚中滲潛著些微色素的混血兒的後代,也難逃他們執拗的眼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