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陰翳禮贊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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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無近代照明設備的時代,在用蠟燭或煤油燈的微弱燈光時代的歌舞伎,旦角也許反而近于現實生活吧。 可是近代歌舞伎之不能再現古代婦女形象,並不是演員的容貌與素質之差;即使昔日旦角出現於今日這樣燈光輝煌的舞臺上,男性式欠和順的線條,一定頗為刺目,但這在昔日是幽暗將這些缺陷適當地隱蔽了。 我晚年曾觀看梅幸演「輕」這個角色,痛切地感到了這一點。 歌舞伎之所以喪失了美,我想是無益地、過多地使用了照明之故。我曾聽大阪博學多聞的人說,「文樂」的木偶淨琉璃從明治以來,久已使用煤油燈了,那時比現在遠遠富於餘韻。 我覺得與今日歌舞伎的旦角相比,木偶戲則更多實感。 誠然,如果用薄暗的煤油燈照明,那麼木偶戲特有的拉線即可隱而不見,更可烘托出那豔麗的脂粉光澤,那是多麼柔美啊!我只是如此空想當時舞臺的驚人之美,但如今又是如何呢?不由令人寒心! 眾所周知,木偶戲舞臺上的旦角,只有面龐與手指裸露在外面,身體與雙足都包裹於長衣裙之中,掌握木偶的人,只須用手在內操縱。我想這是戲劇中最近乎實際的,因為昔日婦女只有衣襟以上、袖口至指尖部分露在衣外,其它均隱蔽於幽暗中。 當時中等階級以上的婦女,連出外的機會也沒有,即使偶然出行,也須乘坐遮蔽嚴實的車轎,不能抛頭露面。那麼蟄居深閨,晝夜棲身幽暗中,只有面部顯示了她們的存在。至於服飾也是男子比現代人華麗,婦女則不如男子。舊幕府時代的商人家庭的姑娘、婦人的衣著,可驚地土氣。 總之,衣裳是幽暗的一部分,不過是幽暗與面頰的聯繫而已。 鐵漿①等化妝法盛行,考其目的,大概也是想將面頰以外的空間全部以幽暗填塞,甚至口腔內也銜著暗色吧。這種婦女美,今日除京都市下京區妓院集中處的特殊場所外,已經難以見到了。 ①當時日本婦女染黑牙齒用的化妝品。 可是當我想起幼年時期那在日本橋家中深院內借著庭院射入的激光做針線活的母親的容顏時,便能稍稍想像往昔婦女的風采。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的事了,那時以前,東京的街道商店也都是薄暗建築;我母親、伯母和親戚都是那樣年紀的婦女,大多染看黑牙;平時衣著已記不清了,可是外出時,常常穿著灰鼠色細花紋衣裳。 母親身材矮小,身高不滿五尺。不僅母親,那時的婦女,一般都是這樣瘦小。不,極端地說,她們好象都沒有肉體。對母親的容顏與手之外,我只模糊地記得她的雙足,身體形狀卻記不清楚了。 由此想到那中宮寺的觀世音塑像,才是古代日本婦女的典型裸體像。 那紙一樣薄的Rx房肌膚、板一樣平坦的胸部、比胸脯還瘦小的蜂腰般的腹部、無任何凹凸的筆直的背脊、腰及臀部的線條,這樣的體型與面部、手足相比,顯得欠均衡的纖瘦,全身沒有一點厚度,這與其說是肉體,卻叫人感到只是一根棍棒。古代婦女就是這般模樣的吧。 但時至今日,那種婦女的形體還隨時可在舊式家庭的老夫人、藝妓中見到。看到那樣的婦女,我不禁想起木偶的主心捧。事實上,那些婦女只是披了衣裳的木棒而已。製成軀體的材料,只是卷附著的衣服與棉花,一脫去衣服,與木偶一樣,只剩下醜陋的主心棒。 可是在古代卻以為美。 深居幽閨的婦女,只要有秀麗的容貌就不講究體型如何了。謳歌明朗的近代女性肉體美的人,對那幽靈似的古代婦女的形象是很難想像的吧。 還有人說隱蔽於幽暗光線裡的,並不是真正的美。但是如前所述,我們東方人就是在一無所有之處,製成了陰翳,創造了美。 正如古詩歌所雲:「耙摟雜草編築,則成篷庵,一解散仍是草原。」我們的思想方法也是如此。美不存在於物體,而存在於物體與物體所製作的陰翳的花樣與明暗之中。夜明珠置於暗處,則放光彩,曝于白日之下即喪失寶石的魅力,同樣,離開陰翳的作用,美就消失。 總之,我們的祖先將婦女視同漆器上的泥金畫與螺鈿等器皿,與幽暗不能切離,盡可能使之全部沉浸于陰蔭之中,將她們的手足包裹於廣袖長裙之中,只有頭部裸露於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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