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陰翳禮贊 | 上頁 下頁


  我對於這些科學的原理,不甚瞭解,只不過想像而已,但主要在實用方面的發明,如果能向獨創性的方向發展,則不僅衣食住的式樣,進而對於我們的政治、宗教、藝術、實業等等的狀態,也會給予廣泛的影響,由此,我們不難推測東方是東方人的,東方人是能夠開創另一個乾坤的。

  就最近的事例看,我曾在《文藝春秋》上發表過《自來水筆與毛筆的比較》一文,談到假定自來水筆是古代日本人或中國人發明的,那一定不用鋼筆尖而會用毛筆頭,墨水也不會用那種藍色的而會用近乎墨汁的液體,液體由筆桿向毛端滲出;這樣,西洋紙不適用了,就要求大量製造生產近似日本紙的紙張,或半改良紙張。如果紙張、墨汁、毛筆等生產及運用一經發展,則鋼筆、墨水也就不會如此流行了。從而羅馬字論等論調也就失卻了市場,而對漢字、假名文字的愛好,也就會日益增強。

  不,不僅如此,我們的思想、文學也許不會如此模仿西方,而更向獨創性的新天地突進吧。

  如此想來,這不僅事關小小的文房四寶,其影響所及是無邊無際地大的。

  以上種種論述,可能是小說家的空想,時至今日,我深知不可能逆轉而糾正的了。

  因之我的這種想法但願被視為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是愚癡之見而已。

  愚癡雖是愚癡,總之與西方人相比較,我們是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一言以蔽之,西方循著顧利的方向運轉直至今日,而我們則由於不得不吸取優秀文明,卻與過去數千年來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由此產生了各種障礙與煩惱。

  當然,我們如果不效仿西方,則五百年前直至今日,物質文明也許無多大進展。

  如果現在到印度、中國的鄉村去看看,他們還過著釋迦牟尼和孔子時代相仿的無多大變化的生活吧。但是他們選取了適合於自己性格的方向在發展,雖然進程緩慢,但總是在持續向前邁步,有朝一日,他們可能不用他人之物,發明創造真正適合自己文明的利器,取代今日的電車、飛機、收音機等。

  簡而言之,即使觀看電影,美國電影與法國、德國的電影,陰翳與色調就各不相同。演技、角色等自當別論,即就攝影而言,也會出現國民性的差異。儘管使用同一照相機、藥品、軟片,但情況依然不同。如果我們具備了自己固有的照相技術,就能攝取適合我們的皮膚、容貌和風土人情的照片了。

  留聲機、無線電等如果是日本人發明,我們就能製造生產更加發揮我們自己的聲音與音樂特長的樂器了。原來,我們有的是輕柔有節的以精神為主的音樂,但一旦灌入收音機,用擴音器大聲播放,大半的魅力便消失了。至於我們的說話藝術,聲音輕,話語少,而且「間歇」最為重要,如果一用錄音機、擴聲器,則「間歇」完全消失。於是一如我們迎合機器一樣,反而將我們的藝術本身歪曲了。

  西方各國原來已經十分發達,因之他們的藝術當然能夠很好地適應自己的情況。在這點上,我們日本人實在蒙受了種種損失。

  聽說紙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對於西洋紙單作為日用品使用以外,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一看到唐紙與和紙的肌紋,總有一種溫情親密之感,即會心情安適寧靜。同樣一種白色,西洋紙的白與奉紙①、唐紙之白不同,西洋紙的表面雖有反光,奉紙與唐紙的表層卻嬌柔得似瑞雪初降,軟蘇蘇地在吸取陽光,而且手感溫軟,折疊無聲。這與我們的手接觸綠樹嫩葉一樣,感到濕潤與溫寧,而我們一見閃閃發光的器物,心情就不大安寧了。

  ①奉紙是一種較厚的高級日本紙,原料是桑科植物的纖維。

  西方人的飲食器皿都以銀、鋼鐵或鎳製造,研磨得鋥亮。我們卻嫌棄那種光亮。雖然我們有時也用銀壺、銀盃、銀酒器,但不磨得亮光光的。相反,我們卻喜愛器皿表面不太光亮、隨著年月的推移變得黑黝黝的用具。無知的女傭將特意保留著鏽跡的銀器,擦得鋥亮,反受主人叱責。這是家庭同常有的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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