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陰翳禮贊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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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中國飯館一般使用錫器,這大概是中國人喜愛古色古香的器皿之故。新的錫器看起來與鋁相似,我們對比無甚好感。可是中國人定在錫器上繞刻製作年月,視為風雅之物。而且在其表面雕刻詩詞,隨歲月流逝,表面漸呈灰黑色,看起來詩詞與器皿非常吻合。總之,一經中國人之手,薄薄的閃光的這種輕金屆錫,就成為朱砂器皿一樣富有深奧幽靜的珍品了。 中國人還愛玩玉石,這種經歷幾百年空氣侵蝕而微妙地凝結成微濁的寶石,其最深奧處含有談弱的光彩。中國人對此竟如此感受其魅力,這恐怕只有我們東方人才有這樣的愛好吧。這種寶石既無紅寶石綠寶石那樣的色彩,也無金剛鑽那麼耀眼的光澤,有什麼可愛呢?可是一看那暗淡的表層,就覺得這確是中國的寶石,而且歷史悠久的中國文明,好似凝結在那濃濃的朦朧之中,由此,對中國人喜愛其色澤和其物,是可以理解而頷首了。 近來由智利輸入許多水晶,與日本的相比較,智利水晶過於清澈。古代甲州產的一種水晶,透明中含有朦朧明暗之色,頗有莊重之感,稱之為入草水晶,其內含有不透明朗固體物質,這卻是我們最喜愛的水晶。水晶經中國人之手製成的乾隆玻璃,雖名之為玻璃,實則近似玉或瑪瑙。製造瑪瑙的技術,東方人早就知道,但總不如西方發達,而陶瓷製造技術的進步,無疑是與我們的國民性有關的。 我們不是一概厭惡閃光的器皿,比之鮮明清晰的顏色,我們還是愛好沉靜陰翳之色。天然的寶石也好,人造的也好,一定是使人聯想到時代印痕的具有暗濁光澤之物。 所謂時代的印痕,實際上就是手垢的痕跡。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則有「習染」的說法,意思就是人手長年累月摩挲之處,自然地沁入油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印痕吧。換言之,即是手垢。日本有「風雅就是寒」的說法,又有「風雅就是垢」的警句。 總之,我們所喜愛的「雅致」之中也有幾分不清潔不衛生的成分,這是不容否定的。 西方人要徹底清除污垢,東方人卻要鄭重地保存而美化之,這樣不服輸的說法,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愛好人間的污垢、油煙、風雨斑駁的器皿,乃至想像中的那種色調和光澤,所以我們居住那樣的房屋,使用那樣的器皿,奇妙地感到心曠神怡。 因此我常常思索:我們的醫院,既然是治療日本病人的,那麼可不必用閃閃光亮的雪白的牆壁、手術服和醫療器械,而改用稍稍暗淡而柔和的東西,也許更適合我們的需要。 牆壁若是改為沙壁或其它,病人臥在室內地席上接受治療,擔憂與不安即能平靜下來。我們最討厭去牙科醫院,一則由於嫌惡那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則看到那玻璃和過多的金屬制的閃光器械,難免引起恐懼。以前我極度神經衰弱時,聽到說有一位誇耀自己擁有最新設備的自美國歸來的牙醫生,不禁恐懼萬狀。相反,喜歡到開設於小城市內的落後的家庭手術室去就診。 話雖如此,真要使用舊式醫療器械,可能是有困難的,但近代醫術如果是在日本創始,則醫療設備、器械,可能會考慮到適應日本病人的需要與房屋建築相調和了。 這也是我們為了從外國引進而蒙受損失的一例。 京都有一家名菜館叫「草鞋屋」。 以前店堂裡不裝電燈,以使用古色古香的蠟燭而著名。 可是今春我去這家久違了的名店,看到已用上了方形紙罩座燈式的電燈。 我問何時開始改換電燈的,回答說是去年就裝上了,因為許多來客抱怨蠟燭太暗,不得已改裝電燈;又說如果有的客人吩咐照舊時一樣,那也可點上蠟燭。我是特地以此為樂而來的,店家便取來了燭臺。此時,我真感到日本漆器之美,只有將此物置於如此的朦朧微明之中,才能真正顯現其美。 「草鞋屋」的客廳是四張半席子大的小茶室,室內壁龕的柱子和天花板都閃爍著黑色光線,因之使用方形燈罩座燈式電燈,便會有幽暗之感。 如改用更暗淡的蠟燭,則在燭光搖曳的光影裡凝視菜肴與食具時,即會發現這些徐漆物仿佛具有沼澤那樣清澈深厚的光澤,帶有前所未有的魅力。我們的祖先發現了漆這種塗料,並且懂得愛好塗漆器具的色澤,這不是偶然的。 友人沙巴阿羅曾說:現在印度不受用陶器作膳具,大多使用漆器。我們則相反,如果不是茶道或其它儀式,則飯碗與湯盆之外,幾乎都用陶器,一提到漆器即視為庸俗、不雅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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