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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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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不會一直穿,可是我想儘量不穿西服。」 「這個主意可不高明。那你為什麼做那些西服呢?」禦牧又回頭對幸子姐妹說:「啊,想請問一件事情哩,剛才我們在談論井谷太太的西服問題,三位看到井谷太太穿過西服沒有?」 「沒有。」幸子回答說:「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我們也說不知道她穿了西服究竟是什麼樣子。」 「東京的朋友都這樣說。連阿光都說沒有見她媽媽穿過西服。所以一定要請她穿一次讓我們看看的。」然後禦牧又轉向井穀說:「怎麼樣,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這裡的時候,不是有必要試穿一次讓我們見識見識嗎?」 「瞧您說的!這個時候難道叫我在諸位面前光著身子不成?」 「哪裡,哪裡,您換衣服的時候我們可以到走廊裡去的。」 「穿不穿西服無所謂,禦牧先生。」光代出來幫腔了,「你可不能那樣欺侮我媽媽呀。」 「說起來,細姑娘近來也常常穿和服哩。」井穀好不容易脫了身。 「真狡猾,槍花讓您掉去啦。」 「是呀,近來細姑娘穿和服的時候多了。」 「人家說這是我漸漸變成老太婆的證據。」妙子一口地道的大阪話接在幸子後面說。 「我這樣說也許沒有禮貌,」光代從頭到腳打量著妙子身上那套絢爛璀璨的裝束說:「我覺得細姑娘穿西服一定比穿和服好,不過決不是說穿和服不合適……」 「光代小姐,恕我打斷你的話,這位小姐我知道是妙子小姐,你為什麼稱她『細姑娘』呢?」 「哎呀!禦牧先生還算是京都人呢,連『細姑娘』都不懂嗎?」 「『細姑娘』這個稱呼似乎只在大阪通用。京都就不大講。」幸子說。 「來點這個怎麼樣?」井穀拿出一盒似乎是人家送的巧克力點心敬客。可是大家都吃飽了飯,誰都沒伸手,粗茶卻喝了不少。光代建議她媽媽招待一下禦牧先生,叫旅館送瓶威士忌酒到房裡來。禦牧一點兒不客氣,吩咐侍役說:「服務員,把它放在這裡。」叫侍役把一大瓶三角形威士忌放在他身邊。他一面一點一點喝著酒,一面聊天。談話由井穀巧妙地引向正題,圓滑周到地進行著。一開始井穀問:「禦牧先生將來的家非得安在東京不可嗎?」由此引起他談出許多自身的境遇以及將來的計劃。 「剛才光代小姐說我是京都人,其實禦牧一家從祖父那一代已經遷居東京小石川本宅,我是東京出生的。父親那一代還純粹是京都人,可是我母親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既有京都人的血,也有東京人的血。我年輕時對京都沒有什麼興趣,毋寧說只嚮往著歐美的生活。近來對祖先發祥之地才一點點產生了一種鄉愁。說起來,我父親上了歲數以後也懷念起京都來了,終於拋棄了小石川本宅來到嵯峨隱居。想到這層,我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有的。從趣味上說也表現出這樣的傾向,現在我一點點體會出日本古代建築的妙處來了,將來時機一到,我打算再做建築師。在此以前,我盡全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築,大量應用到今後的設計中去。我反復考慮,說不定要在京阪地區找個職業,暫時定居下來,因為這樣更有利於研究。不僅如此,將來我想蓋造的住宅式樣,比較起東京來,可能和阪神地方的環境更加調和。說得誇大一點,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前途系于關西了。」隨後禦牧問到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話,應該選擇什麼地方。幸子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又問他父親的別墅在嵯峨哪裡,她認為在京都安家無過於嵯峨一帶以及南禪寺、岡崎、鹿角那些地方,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選擇。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夜深。這中間禦牧把一大瓶威土忌喝了三分之一,還泰然自若;不過隨著醉意的加深,他變得滑稽起來,不時說幾句俏皮話,引得大家發笑。特別是他和光代兩人似乎是老搭檔,他們大肆辛辣的舌戰,旁邊的人簡直像在聽相聲。聽得幸子姐妹都忘了白天的疲勞,幾乎睡意全消了。 「哎呀,糟啦。電車快沒有啦。」禦牧慌忙站起身來,接著光代也站了起來說:「我們一塊兒走。」他們走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 那天晚上幸子姐妹都睡得很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九點半以後才起身。幸子等不及餐廳開飯,就在房間裡簡單地吃了點麵包,催著雪子去資生堂美容室。因為昨天晚上光代告訴她們,這個旅館的地下室裡雖然也有美容室,可是資生堂的電燙用的是新方法,那裡使用一種叫做左托司的藥水,無須把電燙器罩在頭上,省了許多麻煩。所以光代勸她們去資生堂理髮。她們到資生堂美容室一看,早就有十二三個人等候在那裡了,看情形不知要等幾小時才能輪上她們。如果是在神戶井穀那家美容院裡的話,這種時候就可以憑面子編幾句任性話混在頭裡燙,可是在這裡就不能施展那一手了。在接待室等候時,周圍全是些不相識的地道的東京太太和小姐,向幸子她們攀話的人一個也沒有。兩姐妹壓低著嗓門說上方話時還擔心被人家聽了去,怕怕縮縮的樣子猶如置身於敵方境內。一面只能悄悄地傾聽周圍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東京話。 「今天人多得了不得呀。」有一個人說。 「自然咯,今天是大安日,結婚的人很多,哪家美容院都是生意興隆呀。」另外一個人搭腔。 幸子這時才領會到今天原來是大安日,井穀所以選中今天舉行歡送會,說不定也是為了給雪子取個好兆頭。就在這樣的時候,顧客還川流不息地湧進來,拿出那手欺人的老方法說聲「對不起,我是預先約好時間的」,混到前面去兩三個人。幸子姐妹是十二點鐘以前來的,馬上就是兩點鐘,她擔心今晚五點鐘開的歡送會很可能趕不上了。幸子忍著一肚子怒氣暗自決心今後再也不來資生堂了,一面焦急地等待著。上午臨出門前她只吃了幾片麵包,這時餓得她夠嗆。特別是雪子平常總說自己胃小,每次吃得很少,所以比一般人餓得快,往往引起腦貧血症。幸子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擔心她電燙時能不能忍受得住,所以一直在察看她悶聲不響而又怕冷的樣子。好容易兩點鐘過後才輪上了號,就讓雪子先燙,幸子燙完發已經是四點五十分左右了。臨走時聽到「蒔岡太太有電話」的通知,去電話間一聽,原來是妙子等得心焦了,從旅館裡打來的。「二姐,頭髮還沒燙好嗎?快五點鐘啦。」「嗯,知道了,剛剛燙完,馬上就回來。」終於在電話裡說出一口大阪話,姐妹兩個急急忙忙跑出了資生堂。 「雪子妹妹,你好好記住,碰到什麼大安日,千萬不能去陌生的美容院。」幸子氣憤地說。 那天晚上幸子趕去赴宴時,在宴會廳的走廊上竟然碰到五個剛剛在資生堂遇見的婦女穿了禮服走過那裡。在歡送會的會場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時又搬出同樣的臺詞:「來得太遲了,真對不起。……大安日這類日子,陌生的美容院去不得,這可不能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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