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關於這事,我想提出一個建議請府上考慮。對方的姓名你們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維新時期的華族功臣禦牧子爵。為國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禦牧廣實,現在的戶主是廣實的兒子廣親。這人的年齡已經很大,曾在政界活躍過一個時期,屬￿貴族院研究會一派。現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別墅裡過著隱居生活。我偶然認識了他的庶出小兒子禦牧實。這人出身於學習院,據說曾在東大理學院肄業,中途退學去法國,在巴黎學過一陣子繪畫,研究過法國菜,還搞過許多別的東西,可是都沒有搞長久,後來就去了美國。進了一個並不怎樣有名的州立大學學習航空,總算在那個學校畢了業。畢業後他仍然沒有回日本,在美國到處流浪,還去過墨西哥和南美。中間有一段時期收不到國內的匯款,他迫于生計,當過旅館裡的廚師和侍役。此外又回頭畫過油畫,搞過建築設計,憑著他生來的靈氣和見異思遷的性格,真可以說什麼樣的活他都幹過了。倒是他的航空專業,一出校門就被他完全丟開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國,也沒有固定職業,只是閒蕩著。幾年前有個朋友蓋房子,當時他偶爾憑興趣給他朋友搞了一個建築設計,博得了意外的好評,因此漸漸有人賞識他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來了勁兒,在西銀座某大廈的一角設了個事務所,一本正經地搞起建築師業務來了。不過禦牧的設計洋溢著西洋的現代趣味,豪華而又費錢,因戰事影響,訂貨越來越少,工作幾乎完全停頓下來,不到兩年工夫,那個事務所關門大吉,事實上他現在又沒事幹了。本人的經歷大致就是這樣。這次並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婦,而是他周圍的朋友在為他操心,覺得非讓禦牧成家立業不可。據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歲,由於在國外呆得久了,回國後也習慣於無拘無束的獨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還沒有妻房或者類似妻房那樣的人。不用說,在國外自然曾經滄海,回國以後也曾在新橋赤阪花天酒地過了一陣放蕩生活,不過這種情況到去年為止,現在他似乎連涉足花叢的經濟能力都沒有了。為什麼這樣說呢,他年輕時從子爵父親那裡分到一筆財產,那筆錢維持了他半生的放蕩生活。他這個人只會浪費,不懂積攢,所以大部分財產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沒有幾個錢了。他想做建築師,儘管晚了一點,畢竟是想借此自立謀生,要不是碰上這樣的時局,也許會搞得挺順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過他這人屬￿常見的那種貴族子弟的類型,善於交際,說話風趣,興趣廣泛,自命為藝術家,是個天生的樂天派,所以本人絲毫也不為那類事情所煩惱。這次之所以要讓他娶媳婦,也是因為本人實在太顢頇,旁人為他焦慮,覺得這樣下去不成,應該設法使他有個家。」

  據井穀說,她認識禦牧,還是她女兒光代給介紹的。光代去年畢業于女子大學,當上了《女性日本》雜誌的記者。那個雜誌社的社長國島權藏非常器重禦牧,那是因為國島在赤阪南町蓋造的那所住宅是禦牧設計的,蓋成後國島非常中意。從此以後禦牧常去他家,國島夫人也很寵愛他。還有禦牧在西銀座開設建築事務所時,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裡玩兒,和該社社員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兒特別友好,開口閉口總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為井谷的女兒也受到國島夫婦的寵愛,幾乎把她當作家裡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東京,光代領她去赤阪南町拜訪社長,剛巧禦牧也在場,第一次見面他就說說笑笑逗人高興,所以兩下馬上就親密起來。本來井谷在東京並沒有什麼公事要辦,只因為女兒獲得了國島的賞識,去年曾三次去東京國島家問候,內中兩次碰上了禦牧。據光說,國島夫婦喜歡賭博,往往通宵玩紙牌、打橋牌或者麻將,禦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當陪客。井谷一面說做母親的稱讚自己的女兒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說她的女兒性格很灑脫,頗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歲的人。而且好勝心強,有忍耐功夫,即使一兩個晚上不睡覺,白天也照樣上班,不覺得什麼,幹得比別人更有勁兒,說不定這就是社長夫婦所以看中她的原因。這次井穀為了準備赴美,曾經去過兩三次東京,請求國島為她設法辦理出國護照以及其他別的事情,又和禦牧見過幾次面。而且最近在國島家裡常有當著禦牧的面大談讓他娶媳婦的事情。國島夫婦是最熱心的發起人。國島還認識禦牧的父親,只要禦牧肯和適當的人選結婚,國島準備去說服他的父親多少再分給他一筆錢,讓新婚夫婦得以維持當前的生活。於是國島抓住偶爾碰在一起的井穀說:「你有沒有合適的人?要是有的話,務必請你給介紹。」

  井穀一口氣講到這裡,看了一下手錶說:「時間不多了,讓我趕快說吧。當時我聽到這話,馬上就想到這正是蒔岡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緣。可惜時機不巧,假如我還呆在日本的話,當場就會應承說:『的確有位好小姐,我准定介紹,』馬上就做月下老人。無奈行色匆匆,想說而沒有說出口。回到神戶後,心裡老惦記著這事,總覺得好姻緣錯過可惜,得設法成全,因此才把對方的情況奉告以供參考。剛才已經說了,對方今年四十五歲,比您先生還年輕一歲。面容像長期生活在外國的人,頭髮已經禿了,棕色皮膚,說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氣,可以看出畢竟是名門出身。體格健壯,似乎胖了一點。他常誇稱從來沒有生過病,任何勞累都挺得住,身體確實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資產問題,學生時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幾十萬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說幾乎一個錢都不剩了。聽說後來又向他父親央求過幾次,有一兩次也弄到幾個錢,不用說那些錢也被他花光了。有錢的時候儘量揮霍,一夜過來又變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親說:『那個東西無論給他多少錢也無濟於事,在金錢上完全信不過他。』國島也說:『年紀到了四十五歲還過著遊手好閒的光棍生活,實在太不應該了。難怪他的子爵父親和社會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為他成個家。不管一個月掙多少錢,要有個固定職業,憑自己的力量有個固定的收入。這樣的話,子爵也放心了,多少總要貼他幾個錢。不過那是經常性的補貼,真的『多少貼幾個』也就行了,用不著給得太多。依我看,禦牧這人要是讓他設計一幢精巧、瀟灑的住宅,的確能發揮出他那優秀的天份,我覺得將來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住宅建築設計家,而且我也打算竭盡綿薄幫助他。只是目前時機不好,生活有困難,但這也是一時的現象,無須悲觀。所以我要去說服子爵,叫他答應辦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筆結婚費用;二、購買新婚夫婦的住宅;三、今後兩三年中給予生活津貼。我估計多半是會成功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也許您多少還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不過對方畢竟是第一次結婚,雖說是庶子,到底是名門出身,身上繼承著藤原氏①的血統,親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沒有要他供養的負擔。我還漏說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側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據說他對生母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本人趣味很廣,通曉法國和美國的語言風俗,這些都是他的長處,我認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我和禦牧相識不久,你們這裡還可以好好調查一下。不過從歷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藹可親,沒有顯著的缺點。只是酒量極大,我曾親眼看見他杯酒生歡過兩三次,他喝醉了酒變得特別有趣,盡引大家發笑。……因此我覺得如果錯過了這門親事實在太可惜,所以怎麼也不死心,一直在考慮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選。說是說月下老人,其實對方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費不了什麼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紹,以後有國島夫婦從中撮合,看到雙方有意,自然會妥為安排的。還有我的女兒光代也可為之奔走,別看她年紀小,卻是個愛賣弄小聰明的傲氣姑娘,所以適宜做這類事情,叫她當個聯絡員大概還能勝任。」

  ①日本姓氏之一,天兒屋根命的後裔,中臣氏所出。

  井穀說到這裡又看了一下手錶,立起身來說:「糟了糟了。本來只打算打擾一刻鐘的……真是對不起了。」說著又繼續說:「該講的話都奉告了,以後怎樣,請您考慮著辦吧。又,國島社長要在東京設宴送別,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樣,如果有意的話,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為神戶方面的代表出席那個宴會?最好姐妹三位都去,連細姑娘也去。那樣的話,就請禦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當面介紹。至於事情的成敗是以後的事,這回你們只算是去東京送我,和對方見一次面如何?您現在不用答覆,等我到達東京後也許明天就打電話來聽您的回音。歡送會的日期到那時再奉告。」說完她急急忙忙打了一個招呼,說聲再見,就飛也似的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