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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第二十二章

  病人住進醫院兩三天后,眼看一點點好起來了。說也奇怪,那天病人那種可怕的死相僅僅是一天的現象,人院第二天,露在病人臉上的不祥的陰影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幸子仿佛從一個離奇的惡夢中醒來似的,不由得想起了前幾天櫛田醫師那句強有力的話:「不妨事,不妨事」,再次佩服他診斷的正確。此外她也想到東京的大姐看了她的信,不知會怎樣焦慮,於是趕快再給她寄去了第二封信。姐姐看到這第二封信大概非常高興吧,她一反向來那種慢條斯理的作風,只隔了一天就寄來下面那樣一封快信。

  幸子妹妹左右:

  前幾天拜讀了你那封完全出乎意外的來信,弄得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在為這件事傷腦筋,連信都沒有複。剛才接到你的第二封來信,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大的放心了。妙子本人自然高興,對我們來說,也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

  其實現在可以對你講了,前幾天看到你第一封來信時,我總以為細姑娘多半沒救了。她這個人歷來為所欲為,叫人為她操碎了心。這番生病不妨說是咎由自取。說來雖然可憐,可是現在她即使死了,也無可奈何。不過她如果真的死了,那麼誰去收她的屍呢?又從哪兒出殯呢?你姐夫恐怕不願幹這種事。要是從你那裡出殯,就更加不合情理。那麼難道能從蒲原醫院出殯嗎?決不能這樣辦吧。我一想到這些就痛心。……想想細姑娘這個人不知要把我們連累到何等地步。

  幸而她的病好了起來,我們總算得救了。這也是全靠幸子妹妹和雪子妹妹盡心竭力護理的結果。細姑娘本人能明白兩個姐姐的苦心嗎?要是她能明白的話,會不會趁此機會了結她和啟哥兒的關係,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呢?能這樣就好了。

  我知道蒲原大夫和櫛田大夫這次幫了大忙,無奈不能以我的名義向他們致謝,請你體諒你姐姐的苦衷。

  鶴子

  四月六日

  幸子收到這封信的當天,為了讓雪子看信,特地跑了一趟醫院。

  「我收到這樣一封信,你就在這裡看吧。」幸子離開醫院時,趁雪子送她出病房的機會,從手提包裡悄悄取出那封信,讓雪子站在門口看。

  雪子看完信,只漏出一句「真個是大姐」,就回病房去了。也不知道她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幸子對於那封信沒有多大好感。說得直率點,大姐這封信無意之間暴露出她對妙子已經毫無手足之情,她所汲汲希求的莫如說只是如何能使她一家不遭受妙子惹起的災禍的連累。這當然無可厚非,可是這樣說來,妙子也怪可憐的。不錯,這次的病固然不妨說是她「咎由自取」,只是這個妹妹從少女時代起就甘願過那種波瀾重疊的生活,一度幾乎被洪水淹死,以後她不惜拋棄名譽地位而熱戀的對象又害病死去,的確,只有她一人經歷了她那些太平無事的姐姐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許多災難,也可以說她至今已經吃盡了苦頭。幸子想到如果是自己或者雪子,這樣的苦難無論如何也受不了,越想越覺得這個妹妹的冒險生涯值得自己佩服。可是大姐接到她第一次報告時的那副狼狽的光景,以及收到她第二次報告後一下子心安理得的樣子都躍現在她眼前,不禁覺得這樣一位姐姐可笑得很。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奧畑打電話到蘆屋,幸子把病人從今晨起迅速好轉以及櫛田大夫的診斷情況詳細地對他講了,還告訴他已經看到了康復的曙光。以後的兩三天裡他再也沒有打來電話。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幸子從午後守到三點鐘離開醫院回家了,那時雪子和「水戶姐」守在病人枕邊,阿春在套間裡用電爐熬米湯,這棟日本式住宅的看門老頭兒來通報說:「有位像是府上的人來了,他沒有說姓名,可能是府上的老爺來了。」「哎呀,難道是貞之助姐夫嗎?我想他不會來呀。」雪子說著看了一眼阿春。這時院子裡響起了皮鞋聲,從胡枝子籬笆那邊突然出現一個身穿漂亮的絳紫色雙排鈕扣上衣,鼻子上架了一副深色金絲邊眼鏡(不是視力差,而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為了漂亮而時常戴的有色眼鏡),手裡拄了一根白蠟木手杖的人。這幢日本式房子和醫院各自有個大門,可是這情況初來的人不知道,都得從醫院大門央人帶路。不知奧畑怎麼會知道這裡有門的。他找到這裡,趁老頭兒通報的當兒,未經允許就從門口來到院子裡(後來才知道奧畑一見到老頭兒就問:「蒔岡妙子的病房是這裡嗎?」老頭兒兩次動問他的姓名,他不講,只回答:「你說是我,對方就知道了。」最初阿春非常奇怪他怎麼會發覺這棟單幢房子是妙子的病房,怎麼知道從門口穿過院子到達病房的途徑。他大概不是向人打聽的,而是自己耐心察訪的。自從出了板倉那件事情以後,他在偵察妙子的行動上抱有極大興趣。這次妙子住院,大概他也經常在醫院四周來回察看)。這個院子沿著回廊從東向南成一直角延伸,奧畑披拂著盛開的珍珠梅來到里間那個八鋪席外的走廊,從那裡正好看到屋子裡病人的臉。奧畑的手伸進稍稍開著的玻璃拉門,把它打開,取下他那有色眼鏡,笑嘻嘻地對妙子說:「正好有事來到附近。」「水戶姐」看到一個不相識的男人闖了進來,吃了一驚。雪子那時正在喝紅茶看報,為了安撫「水戶姐」,她若無其事地走到回廊上招呼奧畑,看到奧畑手足無措地站在踏腳石上,她連忙從屋子裡取出一個坐墊放在回廊上,請他坐下,目的是不讓他走進屋子。奧畑似乎想和雪子攀談,雪子卻隨即避進套間,取下阿春燉在電爐上熬米湯的砂鍋,換上水壺。等水開後沏上茶。她本想讓阿春送茶給奧畑,又覺得善於應酬的阿春要是讓奧畑抓住就很麻煩,於是她對阿春說:「春倌,你回去吧,留下的事情我來做。」說完她親自把茶端了出去,馬上又躲進了套間。

  這天是個陰沉溫暖的養花天,病房的拉門敞開著,病人看到奧畑出現在她眼前,並且坐在回廊上,可是依然用毫無表情的寧靜的目光注視著客人。奧畑看到雪子躲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煙灰漸漸多起來,他想把煙灰扔在地上,又遲疑莫決地只管向病房中張望,漫無目的地說:「對不起,有煙灰缸嗎?」「水戶姐」機靈,把手邊的紅茶杯的託盤給他送了去。

  「細姑娘,看上去你好得多了。」奧畑邊說邊把一條腿直挺挺地伸到門限上,腳後跟壓著敞開的玻璃拉門的門框,仿佛要讓妙子充分看到他那新買的皮鞋似的。「今天我才敢說,細姑娘前一陣真險呀。」

  「嗯,這個我知道。」妙子回答的聲音有點氣力了。「差點兒就去見閻王囉。」

  「什麼時候能離開病床呢?今年的賞櫻花大概完蛋了吧。」

  「賞櫻花還在其次,我倒想看看菊五郎。」

  「有那份精神就沒事了。」奧畑又望著「水戶姐」的臉說:「怎麼樣,這個月裡能下床走動嗎?」

  「怎麼說呢……」「水戶姐」只應了一聲,沒再理他。

  「昨天晚上我和菊五郎在阪口樓同席了。」

  「是誰請菊五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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