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一六二


  第二十章

  病房據說在樓上,幸子一走進門口的洋灰地,奧畑和雪子聽到汽車停止的聲音,早就到樓下來迎了。

  奧畑和幸子一見面,就使了個眼色說:「客套話免了吧,有緊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請進樓下里間那個屋子。

  其實齋藤醫生來出診後剛走,奧畑送他出門時,他微微歪著頭說:「病情確實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雖說還沒有明確的徵兆,可能是我過慮,不過從觸診覺察出患者的肝臟似乎有些腫大,說不定犯了肝膿腫。」問他到底是什麼病,他說:「就是肝臟化膿病。熱度升降得那麼厲害,怕冷怕得發抖,看來不僅是赤痢,准是併發肝膿腫了。不過憑我一己之見,還難於作出結論,最好能請大阪大學的專家來會診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問下去,他說:「這種病是肝臟感染了其他膿腫的細菌,大抵都是由於赤痢細菌的侵入。化膿的腫塊如果只有一處還好治,要是多發性的,也就是肝臟內到處都是膿頭子的話,那就相當麻煩了。膿和腸子粘連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辦,如果是肋膜、氣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沒救了。」齋藤醫生雖則沒有明說,可是聽他的口氣幾乎是確定無疑的了。

  「還是讓我先看看病人再說。」

  幸子聽完奧畑和雪子的輪流彙報,急急忙忙來到樓上。病室是一間六鋪席的朝南屋子,屋外還有個小小的陽臺,房間是西式的。房子裡雖說鋪了地席,可是沒有壁龕,連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堊,除了一邊有壁櫥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於屋子裡的陳設,屋角有個三角櫥,上面擺著類似西洋古董的燭臺。燭臺上粘滿斑斕的蠟淚。還有兩三件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破爛貨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國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顏色都褪了。牆上只掛著小出楢重①一幀小小的玻璃畫。屋子本來就很俗氣,病人蓋的那條厚實的羽絨被又特別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帶有白格子大花紋,從陽臺那邊的雙層玻璃拉門射進來的太陽光恰好照在整條被子上,光彩奪目,給人一種鮮花怒放的感覺。病人這時據說熱度稍退,向右側身躺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房門,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來。幸子先前聽了阿春的報告,早已有了先人之見,深恐兩人的眼光相接觸時,最初那個衝擊自己經受不了。可是畢竟預先有了思想準備,儘管病人變得與以前大不相同,不過瘦得還不像私下想像的那樣厲害。只是本來的圓臉變成了長臉,淺黑的皮膚變得更黑,只有那雙眼睛變得格外大了。

  ①小出楢重(1885-1931),西洋畫家,能寫隨筆。

  除了上面的情況而外,還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長期不洗澡,全身醃躦固然不用說,身上似乎另有一種不潔的氣味。說起來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結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妝掩飾過去,可是在這種身體病弱的時候,她的臉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處處都勾畫出一種陰暗的甚至可說是淫猥的陰影來。幸子的感受雖則並不那麼明確,不過她覺得病人的兩條胳膊軟弱無力地癱放在床上的樣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樣憔悴,而是幾年來放蕩不羈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裡活像一個倒斃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這個年齡的女子要是長期臥病,本來會像十三四歲的少女那樣動人憐憫地縮成一團,有時甚至顯示出純淨聖潔的風貌。妙子卻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時那種青春煥發的神態,暴露出她的實際年齡來了,不,莫如說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種現代姑娘的風姿全然不見了,卻表現出一種在娼樓飯館當女招待的體態;而且那娼樓也不是什麼高級娼樓,是私窩子之類的。姐妹中這個妹妹的氣質本來就最糟,可是她身上畢竟還保留著一些大家閨秀的氣派,儘管這樣說,她那張鬆弛的臉上陰沉暗淡的膚色有點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膚色,使人聯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膚。另一方面,對比她身上蓋的那條華麗的羽絨被,病人的複雜的不健康就更加顯眼了。提起這事來,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覺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種「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過澡以後,雪子決不在那個澡盆入浴。幸子穿過的衣服,即使是襯衫短褲,雪子都毫不在乎地借著穿,妙子的那類東西雪子絕對不借。妙子是否覺察到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僅已經看出了一些苗頭,而且還記得雪子那樣做,是在她風聞奧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後才開始的。說實話,幸子從來沒有相信妙子當口頭禪那樣說的她和板倉、奧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際」,沒有發生過肉體關係。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問題。雪子雖則一聲不響,可是她老早就對妙子表示無言的譴責和蔑視了。

  「細姑娘,怎麼樣?聽說你瘦得不成樣子,我看沒那麼嚴重。」幸子儘量用往常那種口氣說話。「今天拉了幾次啦?」

  「早晨到現在已經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無表情,可是清晰地低聲回答。「……不過肚子只是絞痛,什麼也拉不出。」

  「這個病的特徵就是這樣,不就是所謂的裡急後重嗎?」

  妙子「嗯」的應了一聲說:「今後再也不吃青花魚四喜飯了。」這才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