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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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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當時沒有再問下去。第一場野崎村演完後幕間休息時,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裡幸子又追問這件事。據阿春說,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親因做痔瘡手術住進了西宮一家痔科醫院,當時她請了兩星期假去陪床。這段時間裡為了送飯什麼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醫院之間來回一次。醫院在西宮惠比須神社附近,所以她從國道劄場到尼崎那段路總是乘坐公共汽車。就在那條來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奧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剛要上車,奧畑從車子裡下來,兩人擦肩而過。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車站候車的時候遇見的。奧畑乘的車和阿春乘的車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開往神戶的車,開往野田的車他—次也沒坐過。阿春候車得由南向北穿過國道,到靠山那邊的汽車站去,奧畑候車卻得穿過山邊汽車站後那個「孟坡」,由北朝南越過公路,站在濱海那個汽車站上(阿春用了「孟坡」這個舊方言。這個詞兒現在只通用于部分關西人中間,它指的是較短的隧道,相當於今天一般人說的旱橋。據說這個詞兒發源于荷蘭語「孟布」,有人能正確發這個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發阿春那樣的土音。阪神國道西宮市劄場附近的北面,省線電車和火車的高架路基都是東西向的。路基下面開一個比旱橋還小的孔道,人們剛好能直立著身體通行,鑽過孔道就來到公共汽車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奧畑的時候,不知該不該和他打招呼,正在遲疑莫決,奧畑卻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終於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雙方在各自的汽車站上候車候得久了,汽車一直不來,站在馬路對面的奧畑不知想些什麼,竟滿不在乎地越過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說:「春倌,又碰見你啦,你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吧?」阿春一一據實告訴了他,兩人站在那裡談了—會兒話。奧畑獨自笑嘻嘻地說:「原來如此,到附近醫院陪床來了。那麼下次請到我家裡去玩吧。我家離這兒不遠,就在旱橋那邊。」他邊說邊指著「孟坡」進口處。「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准定來玩呀。」他似乎還想說什麼,這時開往野田的公共汽車來了,阿春說聲「對不起」,就上車了(說這種話的時候阿春有個習慣,愛模仿對方的口氣把當時兩個人的會話細大無遺地表達出來)。阿春碰見奧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點鐘左右,三次都只見到他—個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車站上碰見過一次妙子,時間也在下午五點左右,阿春站在那裡等車,妙子從背後走來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聲「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兒去啦?」連忙把嘴閉上。因為妙子是從她背後突然出現的,所以她猜想准是從那個「孟坡」鑽過來的。接著妙子問她:「春倌,你什麼時候回去?你父親身體怎樣?」隨後又笑嘻嘻地說:「聽說你遇見啟哥兒啦。」阿春突然讓她這樣一講,慌張得答不上話來,妙子卻說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過馬路,坐上開往神戶的公共汽車走了。後來她是不是從那裡一直回家還是又到神戶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說不上了。 在劇場走廊上就只談了這些。可是幸子總覺得阿春似乎還知道些別的東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悅子練鋼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後,幸子派阿照陪同悅子去練琴,把阿春叫到會客室裡盤問後來的情形。阿春先申辯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說了以下一些話。 「我一向以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當他說出他住在西宮一棵松近旁時,倒覺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鑽過『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裡。那是一棟紅瓦白牆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樓,屋子前面圍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籬笆,門上掛著只寫『奧畑』這個姓的門牌。門牌嶄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點半過後去的,天色已經很暗,二樓的窗子全敞開著,白花邊窗簾裡的燈光雪亮,屋子裡正開著留聲機。我停步察看了一會兒,聽到屋子裡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確還有一位女子的聲音在講話。可是被唱片的聲音攪得聽不清在講什麼(阿春這時還說:「對了,對了,那張唱片就是丹妮兒·丹柳演出的《曉歸》中的主題歌」)。我去那裡看房子只此一次。本來打算有時間再去一次,進一步瞭解一下情況,可是兩三天后父親出院了,我也回蘆屋了,終於沒有機會再去。這件事情該不該報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這些話都是那位先生和細姑娘在電車站上當面對我講的,他們並沒有囑咐我保密,看來太太說不定已經知道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覺得不講反倒不好。可是又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沒有對太太講。細姑娘最近也許經常去那裡,必要時我可以去聽聽鄰居的反映,更詳細瞭解一下情況。」 幸子那天看見他們兩個坐在汽車裡,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驚。可是事後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板倉事件以來儘管妙子瞧不起奧畑,但他們並沒有完全斷絕關係;何況現在板倉已死,他們兩個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樣大驚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倉死後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報紙上登載一則奧畑母親去世的訃告,就對妙子說:「啟哥兒的母親去世啦,」從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臉色。妙子毫無興趣地應了一聲「嗯」,什麼也沒有說。幸子又問:「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來了一個「這……」幸子接著又問:「最近你們一次也沒有見面嗎?」妙子還是鼻孔裡擠出一個「嗯」作為回答。從此以後,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討厭提到奧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連「啟哥兒」的「啟」字都不願提。儘管這樣,幸子還是沒有從妙子嘴裡聽到她已和奧畑完全斷絕關係的消息。再說,幸子認為妙子早晚一定會搞上第二個板倉之類的貨色,幸子一直在擔心這件事。如果再讓妙子搞上一個不三不四的對象,那就遠不如讓她和奧畑重修舊好來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過僅憑阿春一席話就斷定他們兩個已經重修舊好那也未免為時過早,但是並非沒有這樣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奧畑的戀愛得到了長房和幸子等的諒解,縱使事實是這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不過一時曾那樣厭惡的奧畑又複言歸於好,這事要由她自己來坦白,未免叫她難為情。幸子估計說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風報信,讓幸子等早點知道這件事,比較妥當。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當餐室裡只剩下幸子和妙子兩個人的時候,幸子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那天我們去看菊五郎演出時,細姑娘坐汽車經過新市場了吧?」 「是的。」妙子點頭答應。 「也去『與兵』了嗎?」 「嗯。」 「啟哥兒為什麼住到西宮去呢?」 「被他哥哥攆了出來,不讓住在大阪家裡了。」 「為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 「他母親不是剛去世嗎?」 「嗯,和這個似乎也有些關係。」 儘管被動,妙子也點點滴滴講出了一些東西:西宮的房子是四十五塊錢一月的房金租下來的,奧畑和他的老乳母兩個住在一起。 「細姑娘,你什麼時候又和啟哥兒來往的呢?」 「板倉七七那天碰見他的……」 板倉死後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個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岡山做七七,上完墳打算坐火車回家,走到車站,奧畑等候在車站正面的進口處。他對妙子說:「我知道你要來上墳,所以在這裡等你。」事出無奈,只能和他一起從岡山同車回到三宮。板倉死後,一時完全斷絕了的交往又複恢復了。不過她辯解說她並沒有改變對啟的看法,儘管啟花言巧語說什麼母親一死才懂得世態炎涼,被逐出家門後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並不聽信他那類話。只是看到啟孤零零地被放逐,誰都不理睬他,自己對他不能那樣薄情,所以才和他來往的。現在自己對啟的心情不是什麼戀愛而是冷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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