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父親很早就是個放蕩不羈的人,聽說他二十九歲才結婚,當時要算是晚婚了。母親那時二十歲,比父親小九歲。據親屬中的長輩說,婚後夫婦和睦,那樣一個過慣放蕩生活的人,一時居然絕足花叢。父親性格豪放,揮霍無度。母親出身于京都商家,容貌和進退舉止都符合「京美人」的標準,雙方的性情正好相反。相反相成,是十分理想的配偶,旁人見了也都說是令人羡慕的一對夫婦。不過這些都是幸子們記憶中所沒有的遙遠的往事,她所記得的父親卻是一位拋開家室,成年在外面遊蕩的父親。母親這位商家主婦心滿意足地侍候著這樣一位丈夫而毫無怨言。後來母親離家轉地療養,從此以後父親的玩樂更加肆無忌憚,發展到一擲千金的揮霍方式。父親冶游的地點,京都多於大阪,幸子記得自己小時候常讓父親帶到京都祇園的娼樓去征歌選舞,因此認識了幾個父親熟識的藝妓。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畢竟是喜歡京美人那類女子的。再說,同是姐妹,幸子喜歡雪子較甚於妙子,理由儘管不少,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四姐妹中雪子最像母親,四個人中間,幸子和妙子像父親,鶴子和雪子像母親,這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鶴子身材高大,是碩人型,面容給人以京都女子的印象,可是缺少母親那種弱不禁風的優美體態。母親是明治時代的女子,身高不到五尺,手腳纖細可愛,嬌嫩優雅的手指活像精巧的工藝品。四姐妹中妙子個兒最矮,可是母親比妙子還矮。雪子比妙子高五六分,所以相形之下,雪子的身材比母親高大得多。儘管這樣說,母親的性情、容貌中的優點,雪子身上繼承得最多。甚至連母親身上散發的一種幽香,在雪子身上也可以微微聞到一些。

  關於做佛事這樁事情,幸子只是從她丈夫那裡間接聽來一些消息,七八兩個月中,沒有收到大姐和雪子的片言隻字,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長房寄來的正式通知。可是使她感到有點意外的是父親十七周年死忌的佛事,這次將提前兩年和母親二十三周年死忌的佛事同時舉辦。這消息貞之助也是第一次聽到。大姐當初在東京對他講的時候,確實只提到母親的二十三周年死忌,沒有聽她說起父親的十七周年死忌。姑且不提大姐,姐夫當時大概已經有這種打算了。雙親任何一方的死忌提前合併舉辦的例子往往是有的,並不能一概加以指責。姐夫是為了往年岳父的佛事辦得潦草而挨了批評,因此他自己也說應該把十匕周年的死忌辦得像樣些作為彌補。不過今昔時勢不同,在現在這樣的時局下,只能湊合著辦,這也是說得過去的。既然這樣的話,就該預先和那些愛說長道短的親戚商量一番,取得他們的諒解。現在事到臨頭,冷不防這樣決定了,來個通知,不是有欠穩妥嗎?通知的內容很簡單,原文如下:「茲定於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舉辦先父十七周年、先母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請於當天上午十時光臨下寺町善慶寺為盼。」接到這個通知後又過了幾天,大姐才打電話來說明詳情。她說:「前些日子貞之助妹夫來東京時,還沒有打算這樣辦。不過你姐夫老早就說目下正在鼓吹國民精神總動員,不是浪費金錢大做佛事的時候,所以他建議把父親的忌辰提前一塊兒辦。不過說是那麼說,直到前一陣還不打算真正那樣辦,通知書也只寫出母親的忌辰。可是歐洲戰爭爆發後,你姐夫的想法改變了,他說日本說不定要大難臨頭,日華事變以來打了三年仗還沒有結果,弄得不好,也可能捲入世界大戰的旋渦中,我們今後必須更加緊縮開支,這才突然決定把雙親的忌辰合併起來辦的。由於這次不是大規模招待親友,所以通知書不是印刷而是一張張用手寫的,既然計劃中途改變,就請銀行裡的年輕小夥子突擊改寫了寄出,因此來不及和親戚們商量;不過我想這次大概不會像上次那樣遭到人家指責了。我這次也主動贊成你姐夫這樣做。」大姐辯解說明一番之後,又說:「我和雪子妹妹決定帶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燕』號特快動身,住在你那裡。你姐夫和輝雄星期六晚上動身,星期天早晨到達大阪,當天晚上坐夜車趕回東京,不用打攪任何人了。我離開大阪已經兩年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來,東京有阿久看家,可以放心得下,所以我想在你那裡住上四五天,不過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幸子問她當天的午飯怎麼辦時,大姐回答說:「午飯決定借用寺院的客廳,從高津的八百丹飯店叫菜,一切都在電話裡吩咐莊吉了,由他經手去辦,估計不會出什麼漏子,不過還得請你向寺院和八百丹飯店再叮囑一下。人數估計有三十四五位,飯菜定四十人的,每人給準備一兩合酒。燙酒準備請善慶寺的女掌櫃①和姑娘來幫忙,但是席面上的招待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擔當。」

  ①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

  大姐極少打電話來,一旦打來,就講個沒完,要連續打上兩三次①。她說本想讓雪子妹妹和細姑娘也來參加,可是考慮到她們兩個人還都是未出閣的閨女,實在不合適。她還和幸子商量了應該帶些什麼禮物送給親戚。

  ①當時日本打長途電話每次限定五分鐘。

  「那麼,後天再見吧。」最後是由幸子這方面適可而止地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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