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第七章

  幸子那天在回家的火車上也不禁思緒萬千。佔據在她頭腦裡的不是前天晚上的捉螢火蟲,也不是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蒲郡之遊的樂趣,而是剛才在火車站上分手時雪子形單影隻地立在月臺上悄然送行的模樣,以及她憔悴的臉上那塊和昨天一樣引人注目的褐色斑,這兩個印象久久地留在幸子頭腦裡不消失。再就是這次不愉快的相親的印象又複回到她的腦子裡。幸子自己都不記得她究竟參加過多少次雪子的相親,包括這次簡單的相親在內,十年中大概不下五六次了,可是從來也沒有像這次相親那樣覺得女家丟人的。以前幾次相親,女家總覺得自己這方面條件優越,帶著一種自信和自尊心去應付;對方只是一味請求女家俯允。總是女家聲稱「不同意」而使對方「落選」。可是這次一起步,女家就屈從了男家。最初來信時就應該拒絕而沒有拒絕,先讓了步。及至聽到菅野遺孀的說明,自己那時應該斷然拒絕而又讓了步。雖說這些都是為了顧全菅野遺孀和姐夫的面子,可是相親席上自己那種戰戰兢兢畏縮氣餒的心情又是怎麼回事呢?過去歷次相親,幸子總認為自己這個妹妹帶到哪裡去也不丟臉,心情上有幾分在人前誇耀的味道。可是昨天每當澤崎的眼光射向雪子時,自己心裡不是始終在打鼓嗎?想來想去,昨天自己這方面是「應考生」,澤崎是「主考官」,一想到這點,幸子就覺得她和雪子受到了從來沒有受到過的恥辱。不僅如此,現在得肯定妹妹的容貌有缺點,儘管是微不足道的缺點,但畢竟是缺點。這個想法沉重地壓在幸子心頭而擺脫不了。儘管不指望這次的相親會有好結果,可是今後又怎麼辦呢?如此看來,醫治褐色斑倒成了首要的先決問題了。可是那塊褐色斑能順利消褪嗎?會不會因為這塊褐色斑而使雪子的親事變得更加棘手呢?不過昨天相親時那塊褐色斑的顏色格外深,還有光線、位置和角度等等條件特別不利。可是有一點必須肯定,就是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採取優越態度相親了。即使下次再遇到相親的機會,自己說不定又得像昨天那樣提心吊膽地把妹妹擺在對方的凝視之下了。

  妙子也看出幸子的異常鬱悶不光是由於疲勞,像是在沉思什麼問題。她趁悅子起身去給螢火蟲灑水的時候悄悄地問道:「昨天情況怎樣?」

  幸子連話都懶得說,過了一兩分鐘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蹦出一句「昨天是十分草草收場的」。

  「這回到底怎樣?」

  「怎麼說呢……反正來的時候火車不是拋錨了嗎!」幸子說完又沉默起來,妙子也不再追問下去。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後,幸子把昨天相親的情況向她丈夫報告了一個大概,至於所碰到的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就沒有詳細講,因為如果講出來,徒然引起他們夫婦再—次的不愉快,實在受不了。儘管貞之助說:「既然人家一定拒婚,莫如咱們先主動拒絕對方;對於那樣的男家,我們不應該讓他看不起。」他這話也只是說說而已,這種事情對菅野家和長房是做不出來的。何況任憑怎麼說,幸子心中還隱藏著「萬一」的僥倖心理。可是,還沒有等到貞之助夫婦想出什麼對策,菅野遺孀的信接踵而至。那封信的內容如下:

  蒔岡幸子夫人妝次:

  謹啟者,數日前臺駕遠道光臨寒舍,因地處鄉僻,招待不周,失禮之處,幸勿見罪是幸。今秋仍望諸位光臨采菇,翹企以待。

  頃接澤崎氏來信,今附奉以供夫人過目。枉駕相過,勞而無功;皆妾力薄,至造成如此結果。道歉無方,萬乞恕罪。

  再者,過日犬子曾托名古屋友好探詢消息,昨得回音,據雲即使對方切望締姻,尚不知尊處是否有意。似此情況,此次親事殊不足惜矣。唯勞夫人及諸位旅途奔波,歉疚無似。最後請代向雪子小姐多多問好。

  菅野安謹上

  六月十三日

  下面是同封寄來的澤崎的信。

  菅野安夫人侍史:

  謹啟者,時值梅雨陰沉之季,恭維闔府吉祥如意,慰符遐頌。

  前日辱承照拂,並蒙歡待,深致謝忱。

  蒔岡女士一端,後經協議,因僉謂無緣,故希轉達此旨。有鑒於府上情況,特匆匆奉複。

  備承關愛,謹再次深深致謝。

  澤崎熙拜手

  六月十二日

  這樣兩封特別不自然的信,從種種意義上說,必然再次使貞之助夫婦不愉快。首先,這是第一次被相親的對方宣告「不合格」——第一次被人家打上「失敗者」的烙印。儘管他們事先有精神準備,可是澤崎和菅野遺孀那兩封信的寫法以及對於相親的一些做法都使他們夫婦倆非常不愉快。現在說這樣的話雖則已毫無用處,不過澤崎這封信的寫法首先就叫人看了不舒服。信是用鋼筆寫在一張格子紙上的(前天幸子在遺孀家裡看到的那封信是用毛筆寫在捲筒紙上的),仿佛只要填滿一紙湊數而已。信裡說什麼「後經協議」,其實十日那天他已經打定主意回去的。大概是因為當場不便拒絕,才客氣地拖後兩天寫這封信的。還有這封信既然不是直接寫給女方的,那麼又何必用那樣不自然的口氣寫呢,難道不能寫一封稍稍使菅野遺孀看了能接受的拒婚信嗎?只說「無緣」,又不說明什麼理由,路遠迢迢地把人家叫了去,不僅太不像話,而且這對菅野家不是也很失禮嗎?再說,信裡所稱「因僉謂無緣」的「僉謂」,又何所指呢?從上文的「後經協議」那句話看,大概是和家裡的人以及親戚商議的結果,因為大家都說沒有緣分的意思吧。實在佩服,這種地方難道就是百萬富翁的見識嗎?總之,「因僉謂無緣」那句彌天大謊,看了實在叫人不愉快。菅野遺孀把這樣一封信同封寄了來,到底又是什麼意思呢?澤崎氏的信無論寫些什麼,眼不見,心不煩。她根本用不著把不是寫給女家的信特地同封寄來讓人家看。菅野遺孀對於澤崎那封信的寫法也許不覺得什麼。可是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遺孀來說,就該把這封信悄悄藏起,另外編個不損害女方感情的藉口,來通知這樁親事不成立才對。現在假惺惺地說什麼「即使對方切望締姻,尚不知尊處是否有意。似此情況,此次親事殊不足惜矣」,能起到什麼安慰作用呢!總之,貞之助夫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菅野遺孀這個人確實是來頭不小的土豪夫人,頭腦卻非常簡單,十分不理解都市人的細微心情。沒有搞清楚這點而請她做媒,根本就不對。這樣一來,責任自然要歸到長房的姐夫身上了。在貞之助夫婦看來,遺孀這人姑且不論,這樁親事是長房的姐夫提出來的,他們相信的是姐夫,所以才同意去相親。遺孀的作風姐夫應該完全知道,他既然插手這樁婚事,照說事前他就應該調查研究一下,摸清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大姐信上說無視菅野家的好意,姐夫就很為難,所以親事成不成還在其次,只希望雪子妹妹去和對方見一次面。既然這樣的話,姐夫就該為雪子想想,預先去信菅野遺孀徵詢一下是不是已經作了調查研究,這點兒關懷姐夫照說應該有的吧。光傳達一下對方的要求,那不是太虎頭蛇尾了嗎?到頭來這次相親只叫貞之助、幸子、雪子白白討個沒趣,別的什麼也沒撈到,他們三個人的行動仿佛只是為了顧全姐夫的臉面而已。貞之助覺得他自己和幸子倒也罷了,暗地裡擔心姐夫和雪子的關係會不會因此而惡化。還算好,這兩封信碰巧寄到幸子手裡,沒有寄到長房去。幸子聽了她丈夫的意見,故意拖了半個月才給她姐姐寫了封信,信末說:「菅野家的大姐來信了,那樁親事進行得似乎不怎麼順利。」並且還加了一筆:「希望姐姐婉轉告知雪子妹妹,要是不便開口,不說也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