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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這些歌是德國電影《未完成交響曲》中的插曲,幸子姐妹們都很熟悉。她們並不想唱卻自然而然地跟著那軍官哼哼起來,隨後聲音越來越大,開始和軍官的歌聲合了拍。她們從背後看到軍官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了。突然間他的歌聲越來越高亢,興奮得有些顫抖了。軍官的座位和幸子們的座位中間有一段距離,在這種場合反倒有利,因為雙方可以盡情合唱。不久合唱完畢,車廂裡又回到原先的沉寂。軍官也不再唱什麼了,又羞怯地低下了他的頭。火車到達岡崎站,他悄悄地立起身來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車。

  「那位軍官一次也沒讓我們看到他的臉。」妙子說。

  幸子一行還是第一次游蒲郡。這次所以想來,完全出於貞之助曾推薦那裡有個一流的旅館常磐館。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一兩次,他老說一定要帶她們去玩兒,悅子一定喜歡那個地方。他一再許下諾言說這次准去,這次准去,可是每次都吹了。今天她們去蒲郡,就是貞之助想出來的主意。貞之助說:「原來打算去名古屋時順便去玩一下,可是老因為事忙,沒有時間陪同你們去。現在趁這個機會你們自己去也好。不過這次時間緊迫了一點,但是從星期六傍晚到星期天下午也還能玩上半天。」貞之助不僅這樣說,還為她們打電話給常磐館聯繫好房間。幸子自從去年不用丈夫陪同去了一次東京以後,已經有了獨自旅行的經驗,不像以前那樣膽小了。當她得知這次能去蒲郡,她就像小孩子那樣高高興興地動身了。等到她們來到常磐館一看,她不能不再次感謝她丈夫為她們安排的旅程。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今天相親的事後印像太壞,如果就這樣和雪子在大垣火車站上分手,將一輩子留下沒法形容的惡劣心情。對幸子來說,她個人的不愉快倒也罷了,讓雪子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再讓她孤影悄然地回東京,委實於心不忍,多虧自己的丈夫想出這樣一個好主意。今天在菅野家那樁事情幸子自己固然竭力不去想它,最可喜的是她看到雪子似乎充分享受了這一夜的旅館生活——悅子和妙子也是這樣,她這才如釋重負。更幸運的是第二天早晨雨停止了,變成一個晴朗的星期天。而且正如貞之助預料的那樣,這個旅館的各種設備、娛樂場所以及海邊的景色等等,都使悅子高興非凡。尤其難得的是幸子看到雪子心情舒暢,仿佛已經把昨天的相親丟在腦後似的,確實值得慶倖。只此一點,幸子覺得就不虛蒲郡之行了。因此她們一切都能按計劃進行,下午兩點多鐘來到蒲郡火車站,幸子等乘下行車,雪子乘上行車,兩班車相距不過十四五分鐘,她們就在站台東西分袂了。

  上行車後開,雪子送走幸子、妙子和悅子後又等了一會兒,才坐上往東開的慢車。雪子不是沒有想到遠距離旅行坐慢車的悶損無聊,可是不坐慢車就得托旅館買快車票,在豐橋換車也很麻煩,所以決定坐直達東京的慢車。上車以後,她取出塞在提包裡的法朗士①的短篇小說集打開讀著,可是心情總覺得不舒暢,書讀不進腦子,不久就拋開書本靠著車窗呆呆地看著窗外。她知道自己心情沉重是由於兩三天來肉體上的勞累以及适才和大家盡情消遣作樂的反應。另外還因為想到今後又必須在東京熬上幾個月,心裡憋得實在難受。特別是這次在蘆屋呆的時間長了,以為從此可以不再回東京了;再加旅途中在一個不熟識的車站上忽然變成單身一人,就格外覺得寂寞。剛才臨分手時悅子還開玩笑似地說:「阿姨今天別去東京了,送我回去吧。」儘管當時自己僅僅輕描淡寫地應了她一聲「我馬上還要來的」,可是說實話,現在她卻一本正經地考慮什麼時候能再回蘆屋的問題了。

  ①法朗士(1844-1924),法國詩人、小說家、文藝評論家。19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二等車廂裡比昨天還空,雪子一個人占了四個人的坐位,盤膝坐在席位上,背靠著座椅想假睡一下,可是她左肩疼痛得轉不了頭,不能像昨天那樣安眠,稍稍打了個盹,馬上又驚醒了。就這樣似睡非睡地過了三四十分鐘,火車開過辨天島的時候,她就完全醒了。其實在此以前不多久,雪子發現她對面四五排處有個男的面對著她坐在那裡直盯著她的睡態,因此她才驚醒的。那個男人見她放下腿穿上草屐,安靜地坐端正身體,他就把眼光移向窗外。可是不一會兒又像有什麼事放不下心似的,回過頭來一個勁兒瞟雪子。雪子對那個人無禮的眼光最初只覺得不愉快,後來才想到他死瞅著自己似乎另有原因。就在這當兒,她覺得那個人的臉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人大概四十歲上下,身穿灰色白條紋西裝,翻領襯衫,黑黑的臉,頭髮服服帖帖地向兩邊分梳,長得又瘦又矮,總覺得是個鄉下紳士,一把陽傘夾在兩腿中間,兩隻手疊放在傘柄上,先是下巴頦支在手背上,現在身體又向後靠著,頭頂的棚架上放著一頂雪白的巴拿馬帽子。這個人究竟是誰呢,雪子無論怎樣也想不起來。每當對方的眼光射向這邊時,這邊就躲開,這邊的眼光射向對方時,對方也躲開。雙方都在相互打量察看著。雪子想起那個男人剛才是在豐橋站上車的,卻想不出豐橋一帶有什麼熟人。突然間她想到此人莫非是三枝,還是十多年前大姐夫說合讓他們相過一次親的。當初說親時,三枝是豐橋市的富豪,這個男人十之八九大概就是當初那個三枝了。那時雪子看不中他,覺得他的相貌十足的鄉下紳士氣息,一點兒也不英俊。儘管大姐夫熱心撮合,但她仍然堅持己見,乾脆拒絕。十餘年後的今天又邂逅相遇,他還是那副鄉下佬的面貌。這個人並不特別醜陋,不過第一次見到時他的臉就看老,比起十年前,現在並不老多少,只是比以前更鄉氣罷了。正由於他的這一特徵,雪子在過去多次相親所見過的許多「面孔」中還能模糊地記得他那張臉。當雪子認出是他的時候,對方似乎也稍稍覺察到這一點了,一下子局促不安地把他的臉別轉過去。儘管這樣,他還將信將疑似的趁雪子不注意的時候一再悄悄地偷看她。這個人如果確實是三枝的話,當時除了相親那次以外,他還到上本町老家訪問過一兩次,和雪子見了面,醉心於雪子的容貌並熱烈地求過婚。所以即使雪子忘了這件事,對方卻不會忘掉雪子。那男子大概不是為了雪子的衰老而生疑,說不定他正在詫異雪子怎麼這樣年輕,年輕得和十餘年前相親時沒有多大變化,到今天還打扮得和大姑娘一樣。但願對方死死地瞅著自己的原因是後者而不是前者,不過讓人家目不轉睛地看著到底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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