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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第六章

  「專程來這麼一趟,再住一晚回去怎麼樣……明天又是星期天,可以讓他們陪同幾位去玩兒剛才提到過的養老的瀑布。」

  幸子辭謝了女主人的挽留,悅子等一回來,馬上收拾東西動身,正好趕上預定的三點零九分的上行車。這樣,五點半左右就可以到達蒲郡了。儘管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車裡卻空得很,四個人恰好占了面對面兩排座位。剛一坐定,兩天來的疲勞全都冒了出來,大家軟弱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季節快要入梅,天空陰沉沉的,車廂裡又濕又悶,幸子和雪子背靠著椅子打起盹來,妙子和悅子打開《朝日週刊》和《星期日每日》和衷共濟地讀著。過了一會兒,妙子突然嚷了起來:

  「小悅,螢火蟲跑啦!」她邊說邊取下掛在窗口的盛螢火蟲的罐罐,放在悅子膝上。那罐罐是昨天晚上菅野家的老僕人臨時為悅子做的,他用一隻去了底的空罐頭筒,兩頭蒙上紗布,當場做出這個盛螢火蟲的罐罐。悅子鄭重其事地把它拿上火車,可是不知什麼時候系紗布的帶子松了,一兩隻螢火蟲從縫縫裡爬了出來。

  「好啦,好啦,我給你系吧。」

  馬口鐵罐頭筒滑溜光圓,妙子看到悅子系不好那帶子,就拿過來放在自己膝上。只見蒙在紗布裡的螢火蟲大白天裡在陰暗處仍然一閃一閃地發出青光。

  「哎呀,小悅,你來看。」妙子把罐頭筒又推給悅子,「那是什麼,裡面的許多東西不像是螢火蟲……」

  悅子朝罐子裡看了一眼,說:「那是蜘蛛呀,細姨。」

  「真的是蜘蛛。」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正說著的時候,像米粒般大小的好玩的小蜘蛛一個接一個地跟在螢火蟲後面爬了出來。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妙子把罐頭筒扔在座位上站了起來,悅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幸子和雪子都給她們吵醒了。

  「怎麼啦?細姑娘。」

  「蜘蛛,蜘蛛……」

  一隻大得出奇的東西也夾在小蜘蛛中間爬了出來,四個人終於都站了起來。

  「細姑娘,扔掉那罐子吧。」

  妙子抓起那罐子扔在地板上,一隻蝗蟲大概受了驚從罐子裡飛了出來,在地板上蹦了幾下,飛到過道的那一頭去了。

  「唉,真可惜,那些螢火蟲……」悅子瞅著那罐子恨恨地說。

  「好啦,我來給你除去那些蜘蛛吧。」坐在斜對面的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旅客,身上穿了和服,看去像是當地人的樣子,一直在含笑觀看這件事。這時他撿起地板上的罐頭說:「請借我一個髮卡或者別的什麼用一下。」

  幸子給了他一個髮卡。他利用髮卡把罐子裡的蜘蛛一個個挑出來扔在地板上,仔細地用木屐踩死。捉蜘蛛時髮卡頭上帶出來一些草,幸好沒逃出更多的螢火蟲。

  「小姐,螢火蟲大部分都死啦。」那男的重新系好紗布,左右倒轉那罐子察看說:「拿到盥洗室去灑上點兒水吧。」

  「小悅,順便好好洗一下手,碰了螢火蟲的手是有毒的。」

  「媽媽,螢火蟲有股臭味。」悅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說,「是一股青草的氣味。」

  「小姐,死螢火蟲不要扔掉,留著可以做藥哩。」

  「做什麼藥?」妙子問。

  「曬乾了收藏起來,遇到燙傷和碰傷,可以和飯粒拌和著敷在受傷處。」

  「真有效果嗎?」

  「我沒有試過,聽說有效。」

  火車好容易才開過尾張一之宮,幸子姐妹幾個從來沒有坐慢車經過這地帶,每到一個無名小站都周到地停車,厭倦得叫人難以忍受,仿佛覺得歧阜到名古屋那段路特別長似的。一會兒工夫,幸子和雪子又打起瞌睡來了。

  「名古屋到了,媽媽。……看見城子了,阿姨……」悅子正要叫醒她們,許多乘客擁進了車廂,幸子和雪子睜了一下眼睛。可是火車一開出名古屋,姐妹倆又立即酣然入睡了。火車開到大府附近,天下起了雨,可是她們兩姐妹睡得連下雨都不知道。妙子立起身來關上玻璃窗,這裡那裡的窗子一下子都關上了。車廂裡格外悶熱,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後合地打起盹來。這時,幸子一行的斜對面、過道那邊的前四排上坐著一位陸軍軍官,背對著她們在唱舒伯特的小夜曲。

  暗夜的歌聲
  抑鬱憂傷
  寧靜沉寂
  寥廓空曠……

  那軍官規規矩矩地坐在席位上一動不動地唱著。幸子姐妹倆剛醒,起初弄不清誰在唱歌,密不通風的車廂裡只有歌聲在蕩漾,聽去仿佛是什麼地方在開留聲機。由幸子姐妹們這邊看去,只看見那個人穿著軍服的背影和側臉的一部分,顯然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唱起歌來還有些羞答答的。幸子一行在大垣上車時就看見這個軍官坐在車上了,不過只看到他的背影,沒看到他的臉。先前鬧螢火蟲風波時,乘客們的目光都集中到她們身上,那個軍官不可能沒見到她們。他大概是為了排遣無聊和驅除睡魔而唱歌的,他對自己的歌喉似乎抱有自信,又覺得背後有漂亮女人在聽他唱,所以唱得有幾分不自然。一曲唱完,更加難以為情地低下了頭。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唱起舒伯特的《野玫瑰》來。

  純潔無瑕的野玫瑰
  色澤嬌豔逗人愛
  少年見它開了花
  百看不厭永盼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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