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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第五章

  「媽媽和你阿姨去過關原多次了,呆在這裡等著。細姑娘還是小時候去過一次,她還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請細姑娘和小悅作伴一塊兒去。」悅子讓她媽媽這樣一講,似乎領會到今天畢竟是有什麼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嬌纏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卻乖乖地答應了。她和耕助、恝助、妙子以及攜帶飯盒的老僕一行五人坐上接他們的汽車出發了。隨後幸子正幫同雪子在「爛柯亭」那間六鋪席的套間裡穿戴打扮,常子穿過走廊來通知說:「客人到了。」

  姐妹兩個被帶進正房最最裡面的客廳。那是一間十二鋪席的舊式客廳,屋子裡安裝著書院式的窗子,黝黑發亮的厚實板壁外面,還有一個專為這客廳設置的花園,透過老楓的嫩葉可以看到對面家廟的屋脊,洗手水缽近旁的石榴樹正開著花。從那一帶直到洲渚邊都是用粘板岩鋪的路,沿路長著許許多多木賊。幸子對著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這兒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花園和客廳呢。過了一陣,遙遠的記憶在她腦子裡蘇醒了,她漸漸地想起還是二十年前第一次來訪時,不就是被迎進這間屋子裡的嗎?不過當初「爛柯亭」還沒有蓋造,大姐夫夫婦和幸子等五個人一起住的大客廳,仿佛就是這個屋子。說也奇怪,別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缽那一帶的木賊卻記得很清楚。因為走廊前面叢生著很多木賊,像兩腳那樣的青色細莖飛快地長成一片,蔚為奇觀,當時在她腦子裡留下的一個深刻印象,到今天還沒有磨滅。姐妹兩個走進客廳時,客人正在和菅野遺孀敘初次見面的禮,等到女主人給幸子姐妹作了介紹以後,大家才依次就座。澤崎背對正面的壁龕;幸子和雪子背向側面的紙門,面向院子裡的陽光;;菅野遺孀坐在末席,和澤崎正面相對。入席以前,澤崎跪向壁龕——那裡的銅花瓶裡供著未生流①撓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細觀賞立軸上的書法。幸子和雪子趁這一會兒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說是四十四五歲,外表看去也就這麼個歲數,人長得瘦瘦的,個兒不高,臉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樣。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沒有財主派頭。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儘管還有個樣子,可是邊角處已經多少有點兒磨損,那件富士綢的襯衫似乎下過多次水而變得發了黃,條紋絲襪子上的花紋也快要消失了。這樣一身衣裝和幸子姐妹一比,顯得太粗陋了,證明他對於今天的相親是多麼不重視,同時也說明他的生活非常儉樸。

  這時澤崎不知讀通立軸上那首詩沒有,他轉身坐到席位上說:「星岩②這個立軸實在不錯!聽說府上收藏著許多星岩寫的字。」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禮地笑著。看來用上面那種話奉承這個老太太最最有效,她—下子和顏悅色地說:「據說亡夫的祖父曾師事過星岩先生。」

  主客雙方談了許多這方面的話,女主人告訴澤崎家裡藏有幾幅星岩夫人紅蘭寫的扇面和屏風;還有賴山陽③的女弟子名重一時的江馬細香的墨蹟;細香家曾當過大垣藩的侍醫,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裡還有細香的父親蘭齋的信劄。澤崎也搬出了細香和賴山陽的戀愛關係、山陽當時遊美濃④的軼事,以及《湘夢遺稿》等類事情作為談助。女主人也隨聲附和一兩句,表示她對於這類消息並不是完全無知。

  ①未生流又稱美笑流,插花流派之一。

  ②即梁川星岩(1789-1858),江戶後期儒者、漢詩人。

  ③賴山陽(1780-1832),江戶後期儒者,史學家。

  ④地名。

  「先夫曾經給細香畫的墨竹題過詞,那幅畫他一直珍藏著,經常拿出來給客人看,講述細香的生平,不知不覺間連我也記住了。」

  「啊,是嘛……尊翁畢竟是一位興趣廣泛的人。我還陪他下過幾次圍棋,他經常叫我來『爛柯亭』,我對他說我一定來打攪,見識見識珍藏的書畫。」

  「今天本來想奉陪您去『爛柯亭』,不巧那裡已經住上了人……」女主人這樣說著,隨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時閑得無聊的幸子姐妹們,「為了留宿蒔岡先生家的幾位,那裡的屋子都用上了。」

  「真的,這個客廳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爛柯亭』那邊和正屋不銜接,所以非常安靜,實在好得很。住在那裡,比住任何旅館的單幢房子都舒適。」

  「呵,呵。」女主人又笑了笑,「您說得好。不過要是您合意,儘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愛清靜,所以長年呆在『爛柯亭』裡不大外出。」

  「請問『爛柯亭』的『爛柯』一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噢,這個問題清澤崎先生講給您聽要比我強……」女主人這句話帶著點兒測驗的口氣。

  「這個……」澤崎的臉色突然變了,隨即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很不愉快地說:「據說晉朝有個名叫王質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圍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兒都爛掉了,是不是這樣?」

  「這……」那時澤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眉頭緊皺著。女主人不再追問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聲聽去有點兒不懷好意,頓時變成一個誰也不開口的場面。

  「請吧,不過什麼也沒有準備……」常子這時坐到澤崎的食盤①前,拿起青九穀瓷的酒瓶敬酒。

  ①日本式的食盤類似我國古典「舉案齊眉」中的「案」。

  雖說今天是家常便飯,可是食盤裡菜肴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從大垣菜館子裡叫來的。在這樣的大熱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風菜館做出來的劃一的筵席菜肴來,幸子寧願吃他家廚房裡做出來的新鮮蔬菜。她舉起筷子夾了一片生鯛魚片放到嘴裡一試,果然味同敗絮。對於鯛魚特別敏感的幸子,連忙舉起一杯酒和著軟綿綿的生魚片一起咽下,久久不再動筷。遍觀食盤,能引起她食欲的只有—樣鹽烤香魚。從女主人剛才道謝的活裡聽出這冰鎮香魚是澤崎送來的禮物,然後在這裡烤熟了端出來的,和菜館子裡的菜不一樣。

  「雪子妹妹,你嘗嘗香魚吧。」

  幸子想到由於自己冒冒失失地發問,弄得一座掃興,總想設法彌補一下。可是澤崎不易親近,只好和雪子攀話。雪子最初就沒有機會說話,一直低著頭坐在那裡,現在幸子叫她吃香魚,她只是點點頭應了一聲「好的」。

  「雪子小姐愛吃香魚嗎?」女主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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