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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第四章

  夜裡睡不著覺,可能是由於換了個新地方,但主要還是由於疲勞過度。今天早晨比平時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車和汽車中搖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們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勁地來回奔跑,說不定足足走了七八裡地。不過捉螢火蟲這件事在事後回想起來很值得留戀。幸子只記得在文樂座①看過一次捉螢火蟲的木偶戲,舞臺面是《牽牛花日記》裡的宇治川,木偶深雪和駒澤在樓船上說悄悄話的情景。幸子總覺得捉螢火蟲就得像妙子所說的那樣穿了印花長袖綢衣服,襟袖飄拂在田野的晚風中,手裡拿著團扇來回追撲流螢,那情景才雅致。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說:「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叢中行走,會弄髒衣裳,請換上這個吧。」她給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悅子每人一件花紋合適的細洋布單衣,說不上是為她們今晚捉螢火蟲特地準備的呢,還是平常隨時準備著的浴衣。妙子笑笑說:「真正捉螢火蟲就不能像圖畫裡那樣了。」因為捉螢火蟲天越黑越好,沒有必要在衣著上比賽雅致。出門時她們還能模模糊糊地識別人面,等她們到達螢火蟲出沒的小河邊上時,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說是小河,其實不過是一條比田溝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兩岸長滿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類的雜草,遮蓋得連河面都看不出,起初還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頂小橋。據說螢火蟲討厭人聲和光,所以不能用手電從遠處照射,走近時說話也得悄悄地說。直到他們走到河邊,還沒見什麼動靜。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說:「今晚怕不會出來了吧。」「哪裡,已經出來好多啦,跟我來吧。」大家於是跟著那人鑽進河邊的草叢。這時正好是四周僅存的一點落日餘暉馬上就要變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時刻,螢火蟲從兩岸的草叢中噝噝地飛了出來,劃著和狗尾巴草同樣低的弧線飛向正中間那條小河……一望無際的河岸兩邊到處都有螢火蟲在亂飛……先前沒有發現是由於草長得太高,草叢中飛出來的螢火蟲不向天空飛,而是緊貼著水面低低地搖曳。就在天色變得墨黑以前,濃重的夜色從低窪的河面一點點爬上岸來,人們的視覺還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雜草在擺動的時候,小河遙遠的彼方,繚繞在河岸兩旁的幾條乍明乍滅、像幽靈般的螢火光帶,到現在甚至還出現在夢境裡,即使閉上眼睛都歷歷在目。……真的,那會兒工夫是今天整個晚上印象最深的時刻。只要能領略到這一點,也就實在不虛這次捉螢火蟲之行了。捉螢火蟲誠然不像賞櫻花那樣猶如一幅圖畫,不妨把它說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話的世界,有點兒孩子氣。……那個世界屬￿音樂的世界,不宜人畫。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鋼琴譜出那種感受來就好了……

  ①文樂座,大阪的木偶戲劇院。

  深更半夜,幸子獨自這樣閉著眼睛躺在被窩裡馳想著,想到小河邊上那些螢火蟲整夜無聲無息地明明滅滅、成千上萬在空中飛舞的時候,她就被導入一種難以言傳的浪漫心境,自己的靈魂仿佛離開了軀體,飛進了螢群,在水面上升降飄浮……當她們追逐螢火蟲時,那條小河特別長,一直線地伸向遠方,沒有盡頭。河上架有許多小橋,她們通過小橋不時在兩岸間來回奔走……互相提醒著別掉進河裡……生怕被眼睛像螢火那樣閃爍的蛇咬了。跟隨她們一起去的菅野家六歲的男孩恝助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飛快地到處奔跑。孩子的父親、菅野家的戶主耕助這天晚上充當嚮導,他怕孩子出亂子,不時「恝助、恝助」的高聲叫喚。那時,螢火蟲多得不計其數,誰都隨心所欲地說話。可是一行人都被螢火蟲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間不時時呼喚,擔心會在暗夜裡失散。不知何時,幸子只和雪子兩人走在一起了。那時稍稍起了一點兒風,只聽到河對岸悅子和妙子斷斷續續的呼應聲。只要是孩子們的玩意兒,三姐妹中數妙子最活潑,身體最靈活,所以這種時候總讓她陪著悅子去玩兒。幸子的耳朵裡到現在還響著微風從河對岸送過來的呼應聲:「媽媽——,你在哪兒?」「我在這裡。」「阿姨呢?」「阿姨也在這裡。」「悅子捉到二十只螢火蟲了。」「不要掉進河裡去呀。」

  耕助拔起路邊的雜草做成掃帚那樣的一個草束拿在手裡,最初不知道他用來做什麼,後來才知道是用來羅致螢火蟲的。據耕助說,捉螢火蟲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帶和歧阜市郊外,當地人一般把他們那裡的名產捉了獻給權貴們,禁止隨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螢勝地,任憑捉多少也沒人指責。當夜螢火蟲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恝助。父子倆勇敢地走到水邊去捕捉。耕助手裡那個草束上螢光點點,猶如一把玉帚。因為耕助一直不說回去,不知要走到哪裡才折回,所以她們就建議:「風大起來了,我們該回去了吧。」話剛出口,就被告知他們正在往回走,不過走的不是來時那條路。儘管如此,走了很久還沒有到,可見她們來時不知不覺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們說:「喂!到家啦。」抬頭一看,真的已經回到菅野家的後門口了。各人手中都拿著瓶瓶罐罐,裡面盛著幾隻螢火蟲。幸子和雪子把螢火蟲藏在袖筒頭上攥著。

  當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情,像螢火蟲那樣雜亂無章地在幸子的腦袋瓜裡飛舞著。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夢了,睜開眼一看,在她頭頂那盞小電燈的燈光照射下,透光板那裡懸掛著白天曾見過的那塊匾額,上面是奎堂伯①寫的「爛柯亭」三字,還鈐有「御賜鳩杖」的關防。幸子連奎堂是誰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爛柯亭」那三個字。隔壁那個暗黑的套間裡似乎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打從斜刺裡掠過,她抬頭一看,不知從哪裡飛進一隻螢火蟲,被蚊香熏得東逃西閃。先前在院子裡放走大部分捉來的螢火蟲時,其中有許多飛進了屋子,就寢前關閉木板套窗時,全都被趕到戶外去了。那只螢火蟲可能是遺留在什麼地方的。它輕盈地飛到五六尺高,但已經軟弱得沒有氣力再飛,打從斜刺裡掠過那間屋子,落在屋裡長衣架上幸子先前掛在那裡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禪花紋上爬著,似乎躲進袖筒裡去了。透過青灰色的縐綢,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它在閃閃發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滅去不施釉的狸形陶器香爐裡的線香,順便捉住那只螢火蟲,把它包在手紙裡——讓它在手裡爬有點可怕——從百葉窗縫裡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樹叢裡和水池邊閃閃發光的許多螢火蟲,幾乎一隻也不見了,大概都逃回那條小河邊上去了。院子裡又複變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鑽進被窩,可是依然睡不好覺,翻來覆去地傾聽著其餘三個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靜的鼻息。在這間八鋪席的屋子裡,四個人頭對頭沿著壁龕躺著,這邊是幸子和妙子,那邊是雪子和悅子。幸子忽然聽到誰在輕輕地打呼嚕,豎起耳朵再仔細一聽,原來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賞雪子那又細又勻的優美鼾聲,不料那被認定已經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勢,平靜地問:「二姐,你還沒睡嗎?」

  ①奎堂伯即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1924年任首相。晚年被日本天皇賜以鳩杖,以示榮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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