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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第二十八章

  這個月貞之助為了給某公司清算帳目,工作很忙。他雖然說過二十一日也許去不了,可是那天上午他從事務所打電話給幸子說他很想再看一次細姑娘的「雪」舞,希望在這個節目開始以前打個電話通知他。下午兩點半鐘幸子打電話給他說這個時候去正好,他剛要赴會,客人來了,談了半小時話。阿春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不趕快去,就看不上『雪』舞了。」於是他趕緊送走了客人,從位於兩地交界處今橋的會計事務所去會場只不過幾步路,所以他帽子也不戴就擠進電梯,走出電梯穿過電車路,趕到對面的三越百貨公司,來到八樓大會堂的會場一看,妙子已經在臺上了。幸子曾說當天的會除了鄉土會會員而外,大半是「大阪」同人會會員以及該會出版的機關雜誌的讀者們,一般不招待外賓,到會的人不至於太多。可是由於這次舞會在當時極為難得,找關係弄招待券的人很多,座位幾乎全都滿了,還有大批人立在後面觀看。貞之助沒有時間找座位,只能立在後面從人群中張望著。他忽然發現離他五六尺遠近有個男的站在觀眾背後,把一架萊卡照相機對準舞臺,面孔壓在取景鏡上,那個人就是板倉。貞之助吃了一驚,不等對方發現自己,連忙遠遠地避到屋角,不時窺探一下。只見板倉豎起他的大衣領子遮住自己的臉,決不從照相機前抬頭,一個接一個地在拍攝妙子的舞姿。為了不讓大家發現,他故意穿上一件大衣。可是他那件大衣似乎還是當初洛杉磯的貨色,是電影演員們愛穿的那種華麗的樣式,所以反倒引人注目。

  妙子的「雪」舞去年已經演出過一次,所以這次上演不致出差錯。不過一年來放鬆了練習,只是在一個月以前決定舉辦這次舞會時才開始練。再說鄉土會過去僅僅利用神杉家那個日本式客廳的音響舞臺或者蘆屋幸子家那個西式客廳舉辦舞會,這次在設有觀眾席的正式舞臺演出,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總覺得有點兒力量不夠,會場過大,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妙子本人早就擔心到這點,所以想借助伴奏使舞蹈生色,今天她特地請幸子的琴師菊岡檢校的女兒來給她彈三弦。她自己也決沒有興奮或者怯場。貞之助從旁觀察,妙子一點也沒有失去沉著冷靜的秉性,舞蹈態度始終從容不迫,決不像只練了一個月舞就首次登上這種盛大場面的人。別的看客不知道作何感想,對於貞之助來說,妙子那種目空一切、毀譽褒貶仿佛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大膽舞姿,甚至覺得有點兒面目可憎了。可是一想到她今年已經是二十九歲的大姑娘,要是藝妓的話,已經可說是老妓了,那點兒膽量也就不足為怪了。這樣講來,他覺得去年舞蹈會上的妙子,平常看去只不過十八九歲,唯獨在當天的舞臺上卻顯出了她實際的年齡。這樣看來,日本德川時代的那種服裝,一般會使女性看老。不過這種情況也只限於妙子,因為她平素愛穿活潑的西裝,對比之下,古典的和服使人看老,另外也許是由於她舞蹈時顯示的那種從容不迫的舞臺膽量的關係。

  臺上的「雪」舞剛結束,貞之助就看到板倉急急忙忙夾了一隻萊卡照相機迅速向回廊走去。板倉的人影剛在門口消失,觀眾席裡一個紳士飛快沖了出去,仿佛要追趕那華麗大衣的後影似的一下子把他的身體撞在同一個門上,隨即推開門出去了。這一瞬間的動作把貞之助看呆了,可是他覺察到剛剛那個紳士是奧畑,他立刻跟著走向回廊。

  「……為什麼拍細姑娘的照?……不是講好了不拍的嗎?」

  奧畑本想大聲斥責,顧慮到周圍的情勢,克制著嗓門質問。板倉一臉不自在,低垂著頭乖乖地聽著,一副被斥責的樣子。

  「照相機給我……」

  說完這句話,奧畑就像便衣偵探搜查行人那樣,在板倉身上摸索,解開他的大衣鈕子,伸手插進他的上衣口袋,迅速取出那只萊卡照相機,正要塞進他自己的口袋,不知又想起了什麼,複又把它拿了出來,哆嗦著他的手指拉出鏡頭,啪嗒一聲把機子使勁摔在洋灰地上,別轉頭跑開了。轉瞬之間的一幕,等到在場的人注意到,已不見奧畑的人影。只見板倉拾起那只照相機,垂頭喪氣地走開了。當時板倉一直站在那裡,臉朝下,在老東家的少爺面前連頭都不敢抬,眼對著那只躺在地上的平時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的萊卡照相機,他一動不動地忍耐著,沒施展他那自恃的體力和腕力。

  貞之助去了一次後臺,和大家打了個招呼,慰勞妙子一番,隨即回到事務所去了。那時他什麼也沒有講,當天深夜等悅子和小姨們就寢以後,他就把白天看到的一幕講給幸子聽了。他說在他看來,不知是板倉主動還是受到細姑娘的委託,那天板倉的目的是拍攝「雪」的舞臺實況,他算定時間,悄悄掩進會場,目的達到後,想急忙離開那裡,被一直等候在觀眾席裡的奧畑截留了下來。奧畑什麼時候進入會場,可不知道,大概他料到板倉可能到來,心神不安地東張西望,很快就發現了板倉。「雪」舞登場那段時間裡,貞之助從遠處察看板倉的動靜,奧畑同時也從某個角落裡監視著板倉。板倉正要退場的時候,奧畑趁機把他抓住了。從當時的情景判斷,前後經過大致就是這樣。不過,他們兩人是不是都沒有注意到貞之助從旁看到了回廊裡的那幕短劇,或者注意到了這事,由於害臊而裝做沒有看見,那就不清楚了。據幸子說,她自己其實也擔心奧畑今天可能來看戲,要是在會場裡他跑過來打招呼,那就麻煩了。她曾問過細姑娘,細姑娘說今天這個會沒有通知啟哥兒,他大概不知道這件事。再說除了星期天以外,他平常每天下午得去店裡上班兩三小時,不可能到處亂跑。可是幸子覺得今天這個舞會曾在報紙文娛欄裡刊登過兩三行消息,說不定啟已經讀到了。要是讀到了這消息,他當然會想到細姑娘將演出節目,說不定從什麼地方弄上一張招待券來看的。幸子時時注意到觀眾席,可是在「雪」舞開演以前,確實沒有發現奧畑。特別是雪子一直呆在觀眾席,很少去後臺,奧畑要是到來的話,她看到了一定會通風報信的,她沒有來通風報信,可見奧畑大概是和貞之助同時進入會場的。不然的話,就是他別有用心,躲在一個不讓人發現的地方偷偷觀看。還有板倉的到來,細姑娘知道不知道,不得而知,幸子和雪子是不知道的。至於那一出武戲就更不知道了。

  「幸而後臺誰都不知道這事,要是知道了,真太不成體統了!」

  「總之,由於板倉的屈服,所以事情沒有鬧大。不過兩個男人為了細姑娘在大庭廣眾面前打架,也太說不過去了。這種事情趁它還沒有宣揚開,該想個辦法解決—下為妙。」

  「既然這樣講,就請您分點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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