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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此後的兩三天裡,每天在丈夫和悅子出去以後,幸子就把妙子叫了來,探詢她的決心程度。妙子已橫下了一條心,全無改變的模樣。幸子試著勸她說:「和奧畑斷絕關係,不管長房怎樣,我們是贊成的,必要時可請你二姐夫插一下手,讓他去回絕奧畑,叫他今後不要再來糾纏。學做西裝這件事,目前當然不便公開表示贊成,不過開一眼、閉一眼裝做沒看見是可以的。將來你想做一個職業婦女,我們也不反對。存在長房手裡的那筆錢,馬上想取出來有困難,不過將來如果有充分理由動用它,找個適當機會,我們可以給你關說關說,把那筆錢交給你。唯獨和板倉結婚這件事,還望你能放棄這個念頭。」可是妙子的口氣是:「我們本來打算立即結婚,為了雪姐的關係在等待著,請你諒解這是我們最大的讓步,但願雪姐的婚姻問題能早日解決。」幸子又勸她說:「姑且不計較身分和階級,對於板倉這個人,我怎麼也信不過。他出身學徒,後來成了照相館老闆,和啟那種公子哥兒不一樣,正因為如此,說得不好聽些,我覺得他有那種老油子的狡猾。論到聰明程度,細姑娘雖則那樣說,從我們接觸到的看,他愛把無聊的東西當作了不得而加以吹噓,頭腦非常簡單、低級,至於趣味以及教養等,簡直無從談起。這樣看來,他那點兒攝影技術只要有些職業才能和技巧,不就成了嗎?細姑娘現在看不到他的缺點,真需要好好考慮一番。據我看,生活水平完全不相同的人結了婚,沒有白頭偕老的。說實在話,像你這樣一個有判斷力的人,怎麼會找那樣一個低三下四的人做丈夫,我無論如何都弄不懂。嫁了那樣的人,馬上就會揭不開鍋蓋,明擺著要後悔的。對我來說,像他那種飛揚浮躁、咋咋呼呼的人,有趣倒是有趣,可是只要相處一兩個鐘頭,就受不住了。」儘管幸子這樣勸她,妙子卻說:「青年時代做過學徒、去美國當移民、走慣江湖的人,可能多少有些老油子的味道,這是境遇使然,無可奈何的事;可是人卻特別純潔正直,內心並不那麼狡獪刻薄。他愛自吹自擂那些無聊的東西,由此而遭到人家的厭惡,這是事實。可是,從另一角度看,那不正說明他那天真爛漫的孩子氣嗎?什麼教養不足啦,程度低下啦,也許是這樣,不過這些都是我熟知的,您就不用管,由它去好了。我不在乎那些懂得高尚趣味或者理論的人,咋咋呼呼的人也無妨,比自己低級的人反倒容易對付,用不著操什麼心。儘管二姐這樣講,板倉卻把娶我做他的媳婦當作莫大的榮譽,不僅他本人如此,田中那邊家裡的妹妹以及他鄉下的父母和兄嫂們都說,要是有那樣人家的姑娘來做媳婦,全家都有面子,高興得都掉眼淚了。我去田中他家時,板倉抓住他妹妹說:『按照你們的身分,哪配在這裡和細姑娘平起平坐地說話呢。要是在以前的話,得在外屋匍伏著身體稟報哩。』他們兄妹倆都很尊敬我。」說到後來,妙子簡直有點兒津津樂道她的戀愛經過了。幸子聽到這些話,一個洋洋得意地吹噓自己將娶蒔岡家細姑娘做老婆的板倉的形象就出現在她眼前,本來講好暫時守秘密,可是他現在卻把這件事拿到他家鄉去宣傳,想到這點,幸子格外不愉快。

  儘管這樣,由於妙子承認以前那次登報事件連累了雪子,所以這次在雪姐的婚事未解決以前,決不輕舉妄動。這樣一來,事情就不至於一下子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因而使幸子稍稍放心一些。目前如果對妙子施加壓力,幸子擔心反倒會激起她的反抗。雪子的婚事估計最快也要半年之後才會解決,在這段時間裡,耐心地勸說妙子,對她做工作,慢慢地加以開導,使她改變心境,這就是幸子所打的主意。目前暫時只能依從妙子的意思,盡可能不違拗她,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是這樣一來,又覺得雪子的處境太可憐了。設身處地為雪子著想,她一定不願意妙子為她而等待著不結婚,叫她感恩。為什麼這樣說呢?雪子錯過婚期,雖則還有別的原因,可是一想到登報事件濺到她身上的飛沫,根本用不著感妙子的恩。尤其是雪子自己一點也不急於結婚,不怨恨妙子和奧畑那次戀愛事件波及到自己的婚期,她大概會說自己的命運決不至於受那種無足輕重的事件的影響,細姑娘用不著顧慮,先結婚好了。妙子這方面也決沒有要雪子感恩的念頭,不過她對於雪子的婚事遲遲得不到解決,確實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拿當初那次登報事件來說,如果那時雪子已經訂婚,或者馬上就要訂婚,妙子即使幼稚,肯定不至於採取那種非常手段。總之,她們姐妹幾個很友好,決不至於爭吵起來。不過,冷靜地加以觀察,雪子和妙子中間確實存在著相當嚴峻的利害關係。

  幸子從去年九月被奧畑那封信嚇破膽以後,直到今天從來沒有對誰講過妙子和板倉的事。可是這樣下去,如果把這件事情再藏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裡,就覺得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今天看來,為了妙子的利益,幸子一直自以為能理解她的同情者,支持她做布娃娃,為她租下夙川的公寓,默認她和奧畑的來往,每次出了什麼問題,總由她出面和長房交涉,加以袒護。可是現在一切都仿佛是恩將仇報,對於妙子這種做法,不由得幸子不生氣。不過另一方面畢竟是幸子站在中間掌舵,因此事態才到此為止,沒有擴大化;不是這樣的話,她覺得也許要更加惡化,而且說不定已經鬧出什麼大笑話來。但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社會上以及長房的大姐和姐夫不見得會那樣認為。幸子最擔心的是每次給雪子說親,信用調查所就要來調查家庭情況,那時妙子的經歷就會讓外界周知無遺。說實話,關於妙子的行為——她和奧畑以及板倉是怎樣一種關係,具體經過幸子一點也不知道,不難想像他們中間說不定幹了許多見不得人的醜事,從而引起人家的誤解。本來任何人都看得出蒔岡家的雪子是純潔的,即使受調查,也沒有什麼可讓人家說長道短的弱點,只有這個性情古怪的妹妹妙子,容易引人注目。調查者不調查雪子本人,反倒調查疑問很多的妙子。她的實際情況家裡的人不清楚,往往加以袒護,想不到外界卻知道得很清楚。這樣看來,儘管幸子多方面托人為雪子做媒,從去年春天以來,再也沒有誰來說親,也許因為妙子的名聲太壞,這回又影響到雪子的親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了雪子的前途,再也不能對妙子放任不管了。再說妙子的壞名聲如果僅僅讓人家背地裡悄悄傳說,倒也罷了;要是一旦傳到長房的耳朵裡,幸子勢必獨受譴責,這實在忍受不了。貞之助和雪子也會責怪她,既然發生了那樣的大事情,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和他們商量。幸子還想到要使妙子回心轉意,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把握不大,如果有貞之助、雪子和自己三個人輪流開導妙子,也許能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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