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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妙子坦白到這裡,臉頰上一直掛著淚痕,還不時擤鼻涕,不過比較沉著,說的話條理井然,周到詳盡。可是後來講到她和板倉的交往時,話就漸漸的少了,一定要費去幸子許多口舌,她才回答一個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許多地方幸子只能憑想像彌補她的答話,下面的情節,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進去的補充和解釋。 講到板倉這個人,在妙子眼裡各方面都和奧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對板倉的感情與日俱增。妙子平常儘管譏笑長房,但她頭腦裡畢竟還有家世、門第的觀念,要把板倉這樣的人作為對象,自己的立場未免可笑,往往產生一種自製的念頭。不過那種反抗自己頭腦裡舊觀念的心情起著更強烈的作用。妙子的個性本來很強,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冷靜,即使愛上了板倉也不至於盲目。特別是和奧畑交往時上了當,這次考慮到久遠的後果,計算了得失利弊,反復商量之後,認定只有和板倉結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對於板倉和妙子的關係其實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妙子竟然決心要和板倉結婚,當她聽到妙子的坦白時,簡直大吃一驚。妙子卻完全瞭解板倉是學徒出身,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是岡山佃農的兒子;而且,這個青年具有美國移民的共同缺點——粗野;妙子就是了解了這些缺點、深思熟慮後下這個決心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板倉固然是那樣一個人,可是和奧畑這樣的少爺比起來,人格上要高出幾等。不管怎樣,他有一個堅強無比的肉體,緊要關頭他有赴湯蹈火的勇氣,還有養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這是他的最大優點,和那種靠父母兄長養活,一味奢侈浪費的人不同。他身無分文去美國社會混,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資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學,掌握了一門技術,而且還是相當費腦子的藝術攝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獨立的本領,儘管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卻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覺,按照妙子一己的鑒定,他的學術頭腦至少比那位具有關西大學畢業頭銜的奧畑高明。因此,她絲毫不再受家世、祖傳財產以及徒有頭銜的學歷等等的誘惑,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已毫無價值,只要看一看奧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寧可採取實利主義,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強力壯,其次要有固定職業,要真心實意地愛自己,而且為此甘願獻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個條件,其他一概不計較。板倉不僅具備上述三個條件,更可取的是他鄉下有三個哥哥,他沒有供養父母兄弟的責任(現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從鄉下叫出來幫助他料理家務和照料買賣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總之,板倉是十足的光棍一條,婚後可以無所顧忌地恩愛過日子,對於妙子來說,這比做任何世家大族的闊太太都安逸舒適。 敏感的板倉早就看出妙子的這種心情,他以心傳心,在言語舉動上曾露骨地表示過,可是妙子一向沒有對他明確說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去年七月上旬,幸子去東京,留下妙子看家那段時間裡,讓奧畑覺察到他們中間有問題,兩人的交際才不得不有所收斂。就在他們商量對策的當兒,妙子才首次說出了她的心裡話。所以從後果上看,奧畑的干涉反倒促使了他們兩人的接近。板倉聽到妙子的表白不單是戀愛而是求婚的時候,吃驚得猶如懷疑他自己聽錯了話,也許那是他故意裝出來的一本正經的樣子,要不然就是由於他根本沒有料到事態居然會發展到那種程度。他當時就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太突然了,不知回答些什麼才好,讓我考慮兩三天吧。」可是,在這樣的說詞之下,他又說:「對於我來說,這真是太感謝了,還有什麼好不好的呢。不過為了將來不後悔,細姑娘還是仔細考慮考慮怎麼樣?」又說:「要是結了婚,奧畑家我自然不能再去,細姑娘也要被長房和二房拋棄吧?此外我們還將受到社會各方面的迫害,我固然有勇氣鬥爭下去,細姑娘能受得了嗎?」他還說:「人家一定會指責我巧妙地勾引上了蒔岡家的小姐,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婚,即使不去計較社會上這種非議,啟少爺要是這樣想,那就最最受不了。」接著他又變個語調說:「不過啟少爺的誤解怎麼也是消除不了的,他愛怎樣想就由他怎樣想吧。奧畑家確實是我的東家,不過我的主人是上代的老太爺和現在的老爺(啟三郎的哥哥)以及家老太太(啟三郎的母親)。啟少爺不過是老東家的少爺,我沒有直接受到他什麼恩惠。再說看問題有一定的角度,我如果和細姑娘結婚,啟少爺會氣憤,可是家老太太和老爺說不定還要感謝我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為什麼那樣說呢?家老太太和老爺很可能到現今還不贊成細姑娘和啟少爺結婚。啟少爺自己不承認這一點,可是據我看就是這樣的。」就這樣地儘管他一再表示拿不定主意,結果還是拖拖拉拉地應承了妙子的請求。 他們兩人商定關於私訂終身一事對誰都不能講,要嚴守秘密;先決問題是和奧畑解除婚約,這也不可採取性急手段,最好慢慢對他講,可能的話,讓他自覺死了那條心;最適當的方法是妙子必須出國;兩人不妨再過兩三年結婚,那時說不定會受到各方面的經濟壓迫,現在就該作好對抗的準備;準備工作之一就是妙子專心學好做西服的技術。以上幾點他們都打算實行,可是不久一下子傻了眼,因為妙子的出國計劃由於長房的反對和玉置院長改變預定計劃而吹了。妙子先前認為奧畑追求她是為了和板倉賭氣,自己要是呆在日本,就沒法和奧畑斷絕關係,要是能去巴黎躲避一年半載,寫封信勸奧畑不要再想念她,奧畑最後是會死心的。現在她去不成法國,奧畑更要曲解是板倉阻止她去,因而格外纏住妙子不放。再說妙子如果遠在法國,一年半載不和板倉見面,還受得了。現在兩人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奧畑還經常纏牢她,如果不和板倉見面,日子就沒法過。因此兩個人的想法逐漸傾向於既然去不成法國,照目前的樣子拖下去,瞞不過奧畑和社會上的耳目,莫如抱定宗旨不惜和各方面摩擦,提早結婚。只是目前雙方在經濟上都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他們自己不惜遭受任何社會制裁倒也罷了,只愁飛沫濺到雪子身上,影響到雪子的婚姻更難解決,實在對不起她,所以必須等雪子的親事有了著落再說,這就是他們遲遲不決的實情。 「那麼……細姑娘和板倉只是口頭上訂約,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嗎?」 「嗯……」 「確實是這樣嗎?」 「嗯……沒有幹什麼不端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再好好考慮一下結婚的問題呢?」 「……」 「哎!細姑娘,……要是你幹出這種事來,我還有什麼臉去見長房和社會上的人……」 幸子眼前仿佛裂開了一個地洞。妙子這時反倒坦然自若,幸子興奮過度,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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