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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二十二章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於馬尼拉

  親愛的蒔岡夫人:

  這個月在日本是颱風挺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記著你們各位的安康。過去幾個月裡你們已經遭受了許多災難,但願你們不再遭受風災。前次山洪留下來的那些岩石和砂土小丘,大概已經從國道以及蘆屋附近搬掉了吧。交通也恢復常態,人們又重新安居樂業了吧。以前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大概已經出租,你們又有了好鄰居了吧。我經常想念我們住過的那幢房子裡可愛的庭園,以及我的孩子們騎著自行車遊玩的那些幽靜的街道。他們確實度過了愉快的歲月。孩子們在府上還看到了多少有趣的演出,我再次感謝你對孩子們的種種親切關懷。他們經常在一起講到府上的各位,甚至有時對您和悅子小姐產生一種鄉愁。彼得從郵船上來信說起令妹和悅子小姐帶他們遊覽了東京,享受了無比愉快的數小時。令妹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感謝得很。他們已經平安抵達漢堡,前幾天我收到了他們的來電。現在他們寄居在我妹妹那裡。我妹妹有三個孩子,彼得成了她家的第四個孩子。我們在當地是個大家族,共有八個孩子,而我卻是籠子裡唯一的一隻母雞。孩子們經常打架,不過一般還是和睦地在一起玩兒。羅茜瑪麗年紀最大,也懂得一些事了。我們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去逛漂亮的散步街,在那裡吃了冰激淩。

  祝各位身體安好,請您代我向您的先生、令妹以及可愛的悅子小姐致候。歐洲一切狀況重新穩定以後,盼望諸位來德國訪問。目前歐洲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可是哪個國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歡戰爭,戰爭也許最後能避免。捷克的問題,我深信希特勒會處理的。

  祝您健康。請不要忘掉我對您的敬愛。

  希露達敬上

  又,和這封信同時寄出一包菲律賓的刺繡小品,但願您能中意。

  舒爾茨太太的這封信,幸子是在十月十日前後收到的。附白裡提到的那個小包郵件,兩三天后也收到了,內中是十分精巧的手織桌布。幸子本想隨即覆信,但是寫了又沒有人翻譯,丈夫嫌麻煩,推辭說請她原諒。她也找不到適當的人選,終於懶散地拖延了下來。一天傍晚她去蘆屋川堤上散步,中途遇見一位曾由舒爾茨太太介紹過的德國人亨寧格的日本太太,忽然想起那封信來,和那位日本太太一談,對方滿口應承說:「這點小事不算什麼,自己雖然譯不好,我女兒能寫德文和英文,讓她譯一下就行了。」幸子考慮到是寫給遠隔重洋的外國朋友的信,一時捉摸不透,又拖延了一程。終於有一天她自己寫了一封信,又讓悅子也寫了一封信,送到亨甯格太太那裡去了。

  不久,紐約寄來一個給悅子的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彼得回國時路過美國,守信買了一雙皮鞋送給悅子的。可是這雙皮鞋太小,儘管彼得動身前一再量過院子的腳寸,不知怎的悅子卻穿不進去。因為這雙皮鞋是用上等漆皮製成的出客穿的高級皮鞋,悅子怎麼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試穿,穿是穿進去了,可是緊得實在受不了。

  「真可惜呀,要是大一些倒不要緊……」

  「彼得哥哥大概搞錯了吧。說不定是尺寸過於符合腳樣了。」

  「小悅的腳也許比前些日子大了。給孩子們買鞋非得買大一些不成,只怨當時沒提醒他一句。要是他媽媽陪同他去買,就會注意到這個問題了。」

  「真遺憾!」

  「別再穿了,一次兩次地穿它做啥。」

  幸子看到悅子還在試穿那雙皮鞋,一頭笑,一頭制止她。不過對於人家特地送來的禮物不知怎樣回答才好,結果連道謝信也沒寫一封。

  那一陣,妙子說她想把各方面定做的布娃娃在出國前全部做出來,所以天天去夙川松濤公寓,一天也不休息。同時,她還到西洋畫家別所豬之助的太太那裡去學法語,那位太太在巴黎呆過六年,是玉置院長給介紹的。妙子每週去三次,學費才十元,特別便宜。因此妙子白天總不在家。悅子放學回家後,走到以前舒爾茨家那幢空房子前的鐵絲網那裡,對著鄰家雜草叢生的庭院依依觀望。她過去由於鄰近有了合適的朋友,所以不大和學校裡的同班同學在一塊兒玩,和她們逐漸疏遠起來。現在羅茜瑪麗一走,她就寂寞不堪,開始在物色新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不容易找到性情脾氣相投的人。她常說那幢空房子以後會不會有像露宓姐姐那樣的人住進來。可是那幢房子是專為租給外國人蓋造的,日本人不來租借,西洋人因為目前全世界有大亂的兆頭,很多人都像舒爾茨那樣全家離開東亞回國了,一時那幢房子不見得會有人來住。幸子也無聊得只能練練寫字,或者教阿春彈彈古琴。有一次她在寫給雪子的信裡開首就說:「覺得寂寞的不光是悅子,不知怎的,今年的秋天連我也感觸較深。從前總愛春天,今年開始感到秋天的淒涼寂寞裡也別有一番情趣,這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吧……」

  原來從今年春天雪子那次相親開始,六月裡舉辦了一次舞蹈會,接著就是大水災、妙子的遭難、山村作師傅的逝世、舒爾茨全家的回國、自己帶悅子她們去東京、關東大颱風、奧畑來信卷起的陰雲……到現在事件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回到家裡以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好比中間裂開一個窟窿,閑得沒事可做那樣的。再就是幸子深深覺得自己的生活無論內心或外表都是和兩個妹妹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幸而她家生活美滿,夫婦間融洽無間,悅子儘管是個費手腳的孩子,畢竟是獨生女,一家三口,本來可以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可是,到如今家庭生活中不斷產生的許多變化,都是兩個妹妹引起來的。儘管這樣,幸子並不討厭有這樣兩個妹妹,恰恰相反,她倒喜歡她們經常給這個家庭添加色彩,造成有聲有色的熱烈氣氛。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已故父親身上那種爽朗浮華的性格,她比誰都繼承得多。她最討厭家裡冷冷清清,而願意家裡永遠充滿春天的氣息,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所以,兩個妹妹不喜歡長房而願意較長期地住在這裡。儘管她決不在姐夫、姐姐跟前主動慫恿她們這樣做,可是內心深處是歡迎的。她覺得像長房那樣孩子一大堆,叫兩個妹妹住到那裡去,遠不如讓她們住在房子大、人口少的自己家裡來得自在。不過在這件事情上貞之助對長房畢竟有所顧慮,可是他瞭解妻的這種性格,所以爽快地接受兩位小姨住在家裡。由於這樣一些原因,幸子和兩個妹妹的關係,就不能用普通的姐妹關係來衡量。有時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怎麼自己操心貞之助和悅子的時間反倒比不上操心雪子和妙子的時間多呢。說老實話,這兩個妹妹對於她來說,可愛的程度決不比悅子差,而且又可以說是最知心的朋友。這時她獨自一人在家,才首次發現自己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官樣文章的應酬交際而外,女太太們中間的來往也極少,這實在奇怪得很。可是再—想,正因為有了兩個妹妹,就沒有必要再交什麼朋友了。所以現在也像悅子失去了羅茜瑪麗那樣,頓時覺得寂寞起來。

  貞之助在一旁早就看出妻那無精打采的樣子,他一面翻看報紙上十月底的演出節目欄,一面說:「喂!下個月菊五郎要來大阪了。我們去看他第五天的演出怎麼樣?聽說這次要上演鏡獅子啦,不知細姑娘能不能來。」

  妙子推說十一月上旬特別忙,她打算改天去。所以到了那天,他們夫婦倆帶悅子去了。幸子九月份在東京沒有看成歌舞伎,這次滿足了她兩個月前的願望,同時也遂了讓悅子看一次菊五郎演戲的心願。那天晚上演完鏡獅子後幕間休息,幸子離席去了休息室,悅子沒有發覺媽媽忽然淌眼淚。可是貞之助卻發現她忽然淌眼淚了。妻那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奇怪的是看戲怎麼又看出眼淚來了呢。

  「怎麼回事呀?……」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屋角,只見她還在簌簌地掉淚。

  「您難道忘了?……那次小產不是三月份的今天嗎?要是不出事,到今天正好十個月了……」幸子一面說,一面舉起手指拂拭掛在睫毛上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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