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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舒爾茨家牆外一帶的清掃工作原是天天派定那兩個阿媽做的,有一天,幸子家的勤雜工阿秋掃完自己牆外那片地,捎帶也給對方的牆外掃了。阿秋覺得平常每次都是鄰家的阿媽掃這邊牆外的地,過意不去,偶爾也給人家的牆外掃一次還個禮。這事讓舒爾茨太太看見了,她大不以為然,認為她們自己擔當的工作叫人家的女傭幹,多麼不檢點,於是把阿媽們訓斥了一頓。阿媽們不服,認為不是她們怠工,也不是她們請阿秋掃,是阿秋好意給掃的,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次。如果不該這樣做的話,下次不讓阿秋掃好了。由於舒爾茨太太不懂她們的話,怎麼說也不原諒她們,因此她們提出辭職。舒爾茨太太就說:「好吧,請你們走吧。」事情因此弄僵了。幸子從阿秋那裡聽到這個消息,想去打圓場。可是阿媽們反倒強硬起來,說:「不,謝謝您。這事和您沒有關係,請您什麼也不要說。其實不光是今天這件事,我們平常幹死幹活,這裡的太太一點都不重視,開口閉口總說:『你們腦袋瓜不靈。』不用說,我們自然是趕不上那位太太的頭腦靈敏,不過,究竟我們如何忠誠老實而且頂用,等他雇了別的傭工來試試,總有明白的—天。那位太太如果自覺認錯,那就算了;否則的話,正是我們離開這裡的好機會。」舒爾茨太太終於沒有挽留她們,那兩個阿媽就同時走了。不久雇上了現在那兩個阿媽,不過上次那兩個阿媽的憤慨畢竟是有道理的,無論在智力上或者工作效能上,上次那兩個人都是出類拔萃的。舒爾茨太太後來才對幸子吐露:「上次放走那兩個人,是我錯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舒爾茨太太的當家本領。儘管這樣,她的為人並非恪守規律、一味嚴格,也還有慈愛、多情的一面。比如那次山洪爆發,附近派出所逃來兩三個渾身泥漿的避難者,她一聽到這消息,馬上給他們一些襯衫和貼身衣褲。還熱心動員阿媽們說:「你們要是有什麼單衫,也不妨送些給他們。」她惦念著丈夫和孩子們的安全,甚至還擔心悅子的安危,在她那鐵青的臉上流著眼淚。傍晚,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平安回到家裡時,她發瘋似的歡呼著跑出來迎接,從這些地方也就看得出她的為人了。幸子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穿過檀香樹葉看到她興奮得緊緊擁抱她丈夫的情景。真叫人佩服她的熱情。一般都說德國婦女了不起,可是不見得個個都有舒爾茨太太那樣好,像她那樣出色的人畢竟不多。有這樣的人做鄰居,是自己的福氣,可是兩下的交往畢竟不夠。一般西洋人家都不大願意和日本鄰居交往,舒爾茨家在這方面卻很會應酬,搬家當時就送來一隻金字塔蛋糕作為進見的禮物,自己就應該開誠相見,兩下更親密地交往,不光是在孩子們的交遊上,自己也可以請舒爾茨太太教一些做菜和做點心的方法,幸子這樣一想,就覺得錯過了機會。

  舒爾茨太太既然是這樣一種性格,除了幸子一家而外,還有不少依依惜別的鄰居。在她家出出進進的商人中間,由於買到了她家特別廉價出讓的電冰箱和縫紉機而歡天喜地。舒爾茨太太把家裡不必要的家具什物廉價讓給了朋友和有來往的人,沒人要的東西全部賣給了家具店,只剩下一隻旅行筐,內中放了些吃飯用的東西。

  「這屋子裡已經空無所有了,我們上船以前,就用旅行筐裡那些刀叉吃飯。」舒爾茨太太笑笑說。

  附近人家聽到她回國後打算蓋一間日本式屋子作紀念,屋子裡將擺飾日本的紀念品,因此他們每家都送了字畫或古董給她。幸子也把祖父母留傳下來的外面繡了源氏車的緞子包袱送給了她。悅子送給羅茜瑪麗一幀著色照片,那上面拍的是悅子前次的舞姿,還有當時她身上穿的那件桃紅綾子縐綢上繡了花笠的舞衣。

  上船的前夜,羅茜瑪麗得到她媽媽的特許,住在悅子的臥室裡。那個晚上她們兩人簡直鬧翻了天。悅子把自己睡的那張床讓給羅茜瑪麗睡,她睡在雪子睡的草墊子上,可是兩個人誰都不想睡。貞之助被她們兩個的叫喊聲以及在走廊裡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鬧得眼睛都閉不上,訴苦說:「鬧得太厲害了,」就把被子蒙住腦袋。可是後來她們越鬧越厲害。最後他驀地抬起頭,拉開床頭燈說:「喂!已經兩點鐘啦。」

  「怎麼?已經那樣晚了!」幸子也吃了一驚。

  「興奮過度了不成,舒爾茨太太要發火的。」

  「只有今夜一夜了,由她們鬧去吧。舒爾茨太太今夜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了。」

  這時聽到一聲叫「鬼……」,臥室外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爸爸!」悅子在拉門外邊喊,「爸爸!德語的鬼怎樣講?」

  「悅子她爹,德語的鬼怎樣講,您知道就教教她吧。」

  「Gespenster!」貞之助不知哪年學過的德語,到現在還記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但終於高聲說了出來。

  「德國話的鬼叫Gespenster。」

  「Gespenster,」悅子學了一遍,就說:「露宓姐姐,你瞧,Gespenster……」

  「啊!我也成了Gespenster了……」

  此後鬧得就更厲害了。

  「鬼……」

  「Gespenster!」

  她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呼應著在樓上到處奔跑,羅茜瑪麗一馬當先,終於闖進了貞之助夫婦的臥室。兩人頭上都兜著襯衣,裝成「無常」的模樣。嘴裡你—個「鬼」,我一個「Gespenster」,一邊講—邊哈哈大笑,她們繞床轉了兩三圈,又到走廊裡去了。直到清晨三點鐘,才回到她們的臥室裡。可是兩人到底興奮過度,怎麼也睡不著覺。羅茜瑪麗忽然想起家來,吵著要回到她媽媽那裡去,因此貞之助夫婦倆輪流起身安慰她,到天亮時才好容易哄她入睡。

  開船那天,悅子隨同她媽媽和妙子捧了一束鮮花去碼頭送行。郵船的啟程時間是在晚上七點過後,孩子們送行的比較少。羅茜瑪麗的德國女朋友只有一個名叫茵姑的少女,悅子在舒爾茨家的茶會上曾經見過她多次,她背地裡被稱為「豆角兒」。日本女孩子就只悅子一個。舒爾茨太太全家三口,白天就上了船。悅子她們提早吃了晚飯才出發,從阪神電車三宮站坐上出租汽車趕去,一過海關,就看到那艘懸掛著五彩電炬的柯立芝總統號猶如不夜城似的矗立在碼頭旁邊。幸子她們立即尋到舒爾茨太太所在的船艙。船艙裡的天花板、窗簾以及床鋪一律是白裡帶綠的顏色,床上堆滿花束,鮮豔奪目。

  舒爾茨太太叫羅茜瑪麗領悅子去參觀郵船內部,羅茜瑪麗帶著悅子去各處遊覽。悅子想到再過十四五分鐘船就要開了,心裡焦急得不行,只記得那條船特別漂亮、豪華,上上下下她走了不知多少次扶梯。等她回到船艙裡一看,舒爾茨太太一邊和媽媽道別,一邊在淌眼淚,她媽媽也哭了。直到響起了銅鑼聲,幸子母女和妙子才走下船。

  船離開碼頭後,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罩衫的妙子在海邊的夜風中縮著肩膀說:「啊!多美呀!簡直像一個移動的百貨公司。」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只看得見舒爾茨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站在甲板的彩燈光中,身影越來越小,最後連誰是誰都分辨不清時,還聽到羅茜瑪麗使勁地呼喊悅子的聲音從暗黑的海面上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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