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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要不我們兩人對半分著喝……」

  幸子知道四姐妹裡這位姐姐的酒量最大。大姐很愛喝酒,有時想喝酒想得厲害,她最愛喝日本酒,啤酒也相當愛喝。

  「姐姐近來舒舒服服地喝酒的機會不多吧?」

  「也不見得。每天晚上得陪你姐夫喝上一兩杯,還經常有客人來。」

  「客人是誰?」

  「麻布的大伯來了,一定喝酒。呆在這樣簡陋的屋子裡,孩子們又吵鬧,他還說喝得很過癮。」

  「姐姐忙壞了吧?」

  「不過孩子們都一桌子吃,我只要敬敬酒,所以一點也不費事。菜肴又不用我一一吩咐,阿久做得蠻好。」

  「真的,那孩子變得很頂用了。」

  「初來這裡的時候,和我一樣,哭哭啼啼的不願呆在東京,口口聲聲『送我回大阪去吧,送我回大阪去吧』,可是近來不再講這話了。反正必須把她留在這裡直到她出嫁為止。」

  「她和阿春誰的年紀大?」

  「阿春幾歲了?」

  「二十了。」

  「兩個人也許同年吧。阿春這個孩子你可不能放她走,一定要留住她。」

  「那孩子十五歲來我家,跨年頭有六年了。叫她去別的地方,她無論如何也不去。不過,說實話,人不可以貌相,她並不值得你那樣稱讚。」

  「我也聽到雪子妹妹講了,可是瞧她前天晚上那個幹勁還了得。那麼大的颱風,我家阿久張皇失措,和阿春比差得遠了。你姐夫看到阿春那種幹勁都大吃—驚,說什麼這孩子真了不得。」

  「是呀,在那種時候這孩子確實很親切、厚道而且機靈,上次山洪暴發時她也是這樣的。」

  大姐要的中串鰻魚和幸子要的筏子鰻魚送上桌子之前,幸子一直在搬阿春的缺點作為下酒菜。

  別人稱讚自己的貼身婢女,做主人的本來面子十足,心裡決不會不高興,何況宣揚人家的缺點並沒有什麼好處,所以每當人家稱讚阿春時,幸子總是聽聽,不置可否。再說像阿春這樣獲得外界好評的女傭也不多見。因為阿春善於交際,幹什麼都很機靈,氣量又大,自己的東西不用說,即使是主人的東西,誰要,她就給誰。所以出出進進的小商人以及做手藝的口口聲聲「阿春姐、阿春姐」地抬捧她。連悅子的班主任老師以及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們都特地托人帶口信來稱讚阿春「實在是個好樣的女傭」,往往弄得幸子啞口無言。幸子的心情只有阿春的繼母最明白,她經常從尼崎來蘆屋問候幸子,說什麼「不管別人講些啥,您府上能把這樣一個添麻煩而又難對付的孩子用作使女,我們一輩子也感恩不盡。我為這孩子到今天不知哭過多少次,所以太太您的為難處境我完全理解」。還說:「萬一府上不用她,這樣的人哪家都不會要,所以即使麻煩府上,也希望將就使用著。至於工資,不給都可以,只求您狠狠地教訓她。那孩子絲毫不能給她好顏色看,只配一天到晚加以訓斥。」阿春的繼母就是這樣對幸子一再懇托,然後回去的。當初洗衣店的老闆領著十五歲的阿春來到這裡,懇求錄用她時,幸子見她長得眉清目秀,有意試用一下,可是不到一個月,漸漸地就發覺自己用了一個夠嗆的姑娘。她繼母所說的「難對付的人」決不是什麼謙虛話。特別叫全家人感到為難是這個少女的醃臢。當初試用時已經看到她手足又黑又髒,不久才發現那不是由於她的境遇使然,而是她特別厭惡洗澡和洗衣服,是由於她懶惰的性格造成的。幸子為了改變她這種壞習慣,不知警告過她多少次,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又不成了。別的女傭幹完一天的工作,都趕緊去洗澡,唯有她一到晚上就在女傭的屋子裡打盹兒,連睡衣也不換就睡著了。自己的襯衣襯褲都懶得洗,穿了許多天的髒衣服還滿不在乎地穿在身上。為了使她搞得清潔,旁邊一定要有人強迫剝去她的衣服,把她推進浴池,或者經常檢查她的衣箱,取出塞在裡面的襯衣和內裙,當面督促她洗乾淨,不這樣就不成,教導親生女兒還沒有這樣費勁。因此,直接受害者的同輩女傭首先叫苦連天,幸子還在其次。她們都說:「自從春倌來到這裡以後,女傭屋子的壁櫥裡全是髒東西,齷齪不堪。她自己無論如何不洗,我們打算代她洗,取出那些髒東西一看,其中還有太太的內衣,這可把我們嚇壞了。她自己懶得不肯洗衣服,把太太的內衣都穿上了。」有的說:「走近她身邊,有一股臭氣,誰都受不了。不僅身上臭,因為她經常買零食吃或者隨便抓東西吃,大概把胃吃壞了,口臭得叫人掩鼻,晚上睡在一起尤其受不了。」有的說:「她身上的蝨子終於爬到我身上來了。」這類訴苦的話永遠聽不完,幸子因此讓她本人懂得這是她自作自受,幾次打發她回尼崎,可是她父母又輪流來賠禮道歉,硬是把她留下,他們自己卻回去了。據說尼崎的家裡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前娘留下的遺孤,天資不高,在學校裡的成績遠遠趕不上她的弟弟妹妹,做父親的顧慮著後妻,做繼母的怕得罪丈夫,因此阿春呆在家裡,風波永遠不斷。由於這種情況,她的父母向幸子磕頭作揖,懇求把她留用到出嫁的時候為止。她的繼母還老對幸子發牢騷說:「鄰居特別誇獎那孩子,連她的弟弟妹妹也站在她一邊,動不動讓人誤會只有我這個做後娘的虐待她。要是我說那孩子性格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連她父親都不相信,在背地裡庇護她,真是遺憾。只有您太太一定明白我的心。」經她繼母這樣一講,幸子反倒同情她繼母的為難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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