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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十七章

  颱風過後,第二天早晨一片碧空,頓時滿眼秋意。昨天夜裡那個可怕的回憶,像夢魘那般深印在幸子的頭腦裡,怎麼也忘不了。特別是看到害怕得神經過敏的悅子那副模樣,覺得一分鐘也不能猶豫了,上午就趕緊給大阪會計師事務所掛了一個電話,請貞之助給聯繫築地濱屋的客房。而且只要有可能,今天就打算住到那裡去。傍晚時候,濱屋來電說:「剛才接到你家老爺從大阪打來的電話,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幸子接到電話,就對鶴子說:「姐姐,晚飯我們到旅館裡去吃了,想把春倌留在你這裡三四天,請姐姐也來旅館玩兒。」三言兩語告別了鶴子到築地去了。

  雪子和阿春把她們母女倆送到旅館,大家決定一起去銀座散步,就在那裡吃頓西餐。旅館裡的老闆娘給她們出主意說:「既然這樣,不妨去尾張町的羅馬西餐館試試。」於是她們去到那裡,連阿春也陪著吃了一頓晚飯,回家時又在夜市上吃了些冷飲,在服部街角幸子和雪子阿春分了手。幸子帶著悅子走回旅館時,已經是九點過後了。把丈夫留在家裡,母女倆住旅館的事情,幸子生平還是第一次,隨著夜闌人靜,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又襲上心頭,因此就吃了幾片安眠藥,取出隨身攜帶的白蘭地喝了一兩口,可是怎麼也不能入睡,一直到清晨的電車聲音響了,連個盹也沒打成。悅子似乎也是這樣,她只管嚷嚷「睡不著,睡不著」,焦躁了一夜。她撒嬌說:「媽媽,我明天就回家,不用杉浦博士診斷了,這樣下去,神經衰弱只會越發厲害,莫如早點回去和露宓姐姐碰碰頭……」可是到了早晨,她呼呼地打著鼾睡熟了。到了七點鐘左右,幸子覺得怎麼也睡不著,她怕鬧醒悅子,悄悄地起身,要了幾份晨報,來到可以望見築地川的走廊裡,坐在籐椅子上看報。

  當時亞洲和歐洲有兩件大事吸引全世界的視聽——一件是日本軍攻佔漢口,另一件是捷克的蘇台德問題,幸子非常關心它們的演變趨勢,眼巴巴地等著讀晨報。可是來東京後,讀不到《大阪朝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只能讀到不熟悉的當地報紙,那些報道讀起來印象不深,產生不了親切感,讀了一會兒就膩味了,迷迷糊糊地對著河岸兩旁馬路上的景色出神。少女時代曾跟隨父親住過的采女町那家旅館就在河的對面,就是那條可以望見歌舞伎劇場屋頂的橫胡同裡,所以她對這一帶地方並不陌生,反倒有些懷舊之情,不比道玄阪那裡。可是那個時候還沒有東京劇場和演舞場那類建築,沿河一帶的景色現在也完全改變了。再說父親帶她來東京,總在三月份的休假期裡,九月上旬從來沒有來過。儘管在這樣一條大街的中央,吹到身上的風涼颼颼的,使人深深體會到已經是秋天了。要是在大阪神戶這些地方,決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東京畢竟是寒冷的地方,所以秋天來得也早,或者是颱風過後一時的現象,熱天還要再來一次呢?抑或旅途中的風比故鄉的風更能沁人肌膚呢?……總之,要讓杉浦博士給悅子看上病,還得等四五天,這四五天工夫怎樣度過呢?其實幸子以為一到九月菊五郎就將登臺上演,趁此機會正好帶悅子去看他的演出。悅子愛好跳舞,一定喜歡看他的戲。再說,等悅子長大成人時,歌舞伎的傳統戲說不定已經衰亡,所以一定要趁現在這個時候讓悅子去見識見識。幸子想起年輕時父親每到歌舞伎上演的季節就帶自己去看雁治郎的戲。可是翻開報紙來看,九月份哪裡都不上演第一流歌舞伎的戲。因此,每天晚上除了去銀座散散步而外,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看的東西。這樣一想,幸子馬上變得歸心似箭,並非因為悅子說了什麼,而是想把看病推到下次辦,恨不得當天就動身回去。偶然來一次東京,只住了個把星期,對關西就這樣留戀,住在道玄阪那個家裡的雪子,為了想回到蘆屋去而哭鼻子的那種心情,就完全可以體涼了。

  十點鐘左右,阿春打來一個電話,說:「這裡的太太說要來旅館看您,我陪同她來。老爺來了家信,我送來。另外要不要別的東西?」幸子說:「沒有什麼東西要你送來。你可對我姐姐說,讓她快點來這裡一同吃午飯。」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她打算把悅子交給阿春,她想姐妹倆難得在一塊兒從從容容地吃頓飯,到底去哪兒好,考慮的結果,想起大姐愛吃鰻魚,以前幾次來東京,父親經常帶她去蒟蒻島的一家叫大黑屋的鰻魚店,這家店鋪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向旅館一打聽,老闆娘說:「小滿津倒聽說過,大黑屋現在還有沒有,就不大清楚了。」她翻開電話簿一查,就說:「果然有這家鋪子。」於是幸子請她預訂餐室,等大姐一到,便吩咐阿春陪同悅子去三越百貨公司走走,自己和鶴子一同去了大黑屋。

  鶴子對幸子說,她是趁雪子好容易把梅子哄上樓,才急急忙忙打扮一下出來的,這時雪子妹妹一定對付不了梅子了,不過既然逃了出來,今天得好好舒服一下。她瀏覽了一下餐廳外圍河流的景色,接著說:「這兒像大阪啦,東京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可不是活像大阪嗎?少女時代每次到東京,爸爸總帶我上這裡來。」

  「地名蒟蒻島,難道這裡是島嶼嗎?」

  「這就不知道了。的確過去這裡沒有臨河的餐廳,不過地點還是老地點。」

  幸子說完,也對拉窗外看了一眼。以前和父親來這裡,河岸兩旁只有一面是街,現在沿河都蓋了房子,大黑屋分處在馬路的兩旁,酒菜都從馬路對面送到沿河的餐廳來。現在這個餐廳,景色的確比以前好,也更近似大阪。所以這樣講,因為餐廳蓋在和河道成直角的拐彎處的石崖上,拐角處另外又有兩條河流像十字那樣彙集在一起,坐在拉窗裡看到的景色,叫人感到仿佛是坐在四座橋附近的牡蠣船上一樣。這裡的十字河交叉流注,雖則沒有架起四座橋,卻也架了三座橋。早在江戶時代就有的這一帶的市面,大地震前很像大阪的長堀,舊式的市街有一種共同的寧靜感;可惜如今這裡的住宅、橋樑以至柏油馬路都換成了新的,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多,總覺得有點新開闢的市區的氣味。

  「汽水要嗎?」

  「嗯,這……」幸子望著大姐的臉問:「怎麼樣,姐姐?」

  「汽水也好,是中午嘛。」

  「啤酒也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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