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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幸子本來以為大姐一定要為家務事累得憔悴不堪,今兒看到大姐的髮型梳得比她想像中的清爽,衣裝打扮也很整潔,就佩服她姐姐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忘掉自己的愛好。她既要照管六個子女——最大的十五歲,接下去是十二歲、九歲、七歲、六歲、四歲;還得侍候她丈夫,身邊只有一個女傭,總以為她顧不上什麼虛榮和名聲,蓬頭垢臉,衣衫不整,比她實際年齡老上十歲八歲也不足為怪,哪裡知道今年三十八歲的大姐,畢竟是她們四姐妹中打頭的,看去卻比她的實際年齡還年輕五六歲。她們姐妹四人中,大姐和三妹雪子像她們的媽媽,幸子和最小的妙子像她們的父親。媽媽是京都人,大姐和雪子的相貌有幾分京都女子的風韻,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姐的輪廓什麼都是大型的。幸子以下,身材一個比一個矮,同樣,大姐的身材比幸子更高,她和矮小的姐夫走在一起,看去比她丈夫還高。正因為這樣,她肢體豐腴,儘管是京都型的,可不像雪子那樣瘦得楚楚可憐的樣子。大姐結婚的時候,幸子以二十一歲的少女參加了婚禮。大姐當時那種出類拔萃的美麗漂亮,到現在還留在她的記憶裡。大姐眉清目秀,臉盤子也大,頭髮就像從前平安朝時代的人,站立的時候長得拖在地上。梳了油光鋥亮的島田髻的姿態,真是儀錶堂堂,既豔麗又威嚴,令人覺得這樣一個人要是讓她穿上結婚禮服,將是何等風光。幸子她們那時就聽到家鄉和社會上風傳著姐夫要到一位出色的千金小姐家去做贅婿,她們姐妹幾個就私下議論說,那點兒風傳是理所當然的。此後,大姐經過十五六年的星霜,生了六個孩子,境況一天不如一天,含辛茹苦,當年神采奕奕的丰姿已經消失。可是由於她身長玉立的天賦,到如今還能保留著比她實際年齡年輕五六歲的光豔。幸子一邊這樣想著,—邊貪看她姐姐胸口雪白粉嫩的、一點都不鬆弛的皮膚,那時鶴子正在啪嗒啪嗒地拍打抱在膝上的梅子。

  幸子離家時,貞之助對她說:「帶了孩子住到澀穀去,對不起你大姐。住上一兩夜,以後住到築地的濱屋去怎麼樣?我可以抽空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給濱屋的老闆娘,托她給你準備房間。」幸子心想,要是和丈夫一塊兒去倒也罷了,現在母女倆去住旅館,就不大願意。再說自己和大姐好久不見面,也想和她海闊天空地淡談,還是住在大姐家裡合適。她這次所以把阿春帶來,就是為了母女倆住在澀谷的那段時間裡,可以讓阿春幫幫廚。可是住了兩天之後,就覺得還是應該聽從丈夫的話。「平常老說孩子們討厭,也沒有現在這樣可厭,正當暑假期間,六個孩子一天到晚呆在家裡吵吵嚷嚷的,再過兩三天,白天就安靜了。」大姐儘管這樣說,可是芳雄下面的三個弟妹都還沒有上學,大姐永遠閑不了,為此她只能抽空上樓來談談。可是她一上樓,三個孩子馬上跟了上來,纏住她不放。孩子們不聽話,媽媽抓住就打屁股懲罰他們,這樣一來就更加鬧翻了天,震耳欲聾的哭喊聲每天總要發生一兩次。在大阪的時候,幸子就看到姐姐經常打孩子,而且深知不是這樣的話,做母親的實在照管不過來那麼多的孩子。由於這樣的原因,姐妹倆從從容容說話的機會就很少。兩三天來,悅子讓雪子領著去參觀靖國神社、泉嶽寺等名勝古跡,可是大熱天也不能老往外跑,跑了幾個地方也就膩煩了。幸子本以為悅子沒有嘗到過手足深情,此番有機會可以讓她親近親近難得見面的、年紀比她小的表妹了。偏偏梅子這孩子老愛跟著她媽媽,連雪子都不依戀,所以悅子對她毫無辦法。悅子還一點半點偷偷地在她媽媽耳邊說:「學校快上課了,要是不趕快回去,露宓姐姐要動身去馬尼拉了……」再加幸子自己從來沒有打過孩子,這幾天裡她發現每當大姐懲罰孩子的時候,悅子老是怕怕縮縮地偷看姨媽的臉。四姐妹中數鶴子的性格最溫和,對於這樣一位姐姐,幸子擔心因為她打孩子而使悅子對她產生惡感。甚至還擔心大姐打孩子對悅子的神經衰弱會不會帶來異常的影響,因此幸子覺得最好還是讓阿春陪同悅子先回去。不過為難的是櫛田醫生所介紹的東京帝大的杉浦博士正在旅行,不到九月上旬不回京,因此必須等候,否則,帶悅子來京的目的就落空了。

  幸子考慮要是滯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許該搬到旅館去住。濱屋這家旅館雖說沒去住過,但那裡的老闆娘曾經做過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親頗為熟識,幸子少女時代也曾和她見過面,所以不是去住什麼陌生旅館。據貞之助說,那裡本來是專供招妓女遊樂的地方,後來才改為旅館。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占多數,住在那裡,就像住在家裡一樣,不覺得是在東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樣,索性住到那裡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盡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館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說在家裡—頓晚飯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領她們到聞名東京的道玄阪的二葉去吃西菜,有時為了悅子愛吃中國菜,就請她們到道玄阪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國餐館去吃飯,連自己的孩子們也帶了去,開了一個小小的家宴。姐夫本來愛請客吃飯,近來雖說變得儉樸了,但在這些地方也許還是故態依然,或者是他至今還有為小姨子效勞的脾氣,因而特別巴結討好她們,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種原因。不過在他來說,可能是為了輿論一向認為他和小姨子們感情不洽而大傷腦筋,才用這種方式加以補救的。姐夫說:「幸子妹妹們只知道播半或鶴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實道玄阪有許多專門以花柳界為對象的小酒家,做出來的菜肴比東京第一流大酒家的還好吃。在那些地方經常可以看到帶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顧客。東京的風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們不妨跟我去試試。」他把大姐留在家裡,拉著幸子和雪子輕鬆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嘗佳餚。回想起來,這位姐夫剛入贅時,她和兩個妹妹串通一氣,經常刁難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這些,姐夫的軟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現在她眼前。因此,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時候那樣刁難人家,此番來京,只能住在這裡,等杉浦博士給悅子看完病,及早回關西去。幸子這樣思忖著,八月份終於都住在澀谷的姐姐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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