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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幸子想到平常很少講話、一味思考問題的雪子,穿了花花綠綠的羅衫,一手牽著身穿西裝的悅子,陪同外國紳士和青年參觀帝國飯店的休息廳、丸之內的官廳街以及高樓大廈的鬧市那種光景,顯得多麼不相稱。還有舒爾茨先生緊跟在孩子後面,忍耐著語言上的不自由,顧慮著開船的時間而不停地看表,一聲不響地被拉著東奔西走的情景又多麼傻,為對方設身處地想一想,也夠他為難的了。

  「媽媽,那個美術館你以前參觀過嗎?」汽車開到外苑前面時,悅子說。

  「我參觀過。不要把你媽媽當作鄉下佬呀。」

  幸子嘴上儘管這樣說,其實她對東京並不那麼熟悉。還是十七八歲少女時代,她父親帶她來過東京一兩次,寄寓在築地采女町的旅館裡,那時確實見識過許多地方,不過那還是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復興後的東京,她還是新婚旅行去箱根的歸途中在帝國飯店住過兩三個晚上。生下悅子後的九年中間,一次也沒有到過東京。剛才她還譏笑悅子和彼得,其實當列車從新橋站開到東京終點站那段路中間,她目擊高架電車線兩旁矗立著的高層建築時,不由得產生了好久沒有接觸到帝都威容的想法,因此多少覺得有些興奮。大阪最近在禦堂①一帶也大興土木,從中之島②到船場③陸續修蓋了許多近代式建築,要是從朝日大廈的十樓或者從阿拉斯加餐廳俯視下方,的確洋洋大觀,可是到底比不上東京。幸子上次見到的東京是復興後不久的東京,她沒料到這幾年中間發展的情景。坐在高架電車上放眼觀看,簡直和她原先知道的東京判然不同了。遠望展現在列車車窗前矗立著的街衢以及街衢隙縫中閃過的國會大廈的尖頂塔,深深感到光陰荏苒,已經九個年頭過去了,這中間不僅帝都的面貌今非昔比,自己和自己周圍的情況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①②③均為地名。

  不過說句真心話,幸子並不那麼喜歡東京。提起祥雲靄靄的千代田城④的好處,固然誠惶誠恐,可是東京的魅力究竟在哪裡,那就只有以皇城的松柏為中心的丸之內一帶那雄偉的景色——江戶時代建都的規模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有壯麗的高層建築街作為其前景,以及皇城的城門和護城河邊的翠色。那確實是京都和大阪所沒有、而且百看不厭的景色,除此而外,也就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了。銀座到日本橋那一帶的街道,出色固然出色,可不知怎麼的總覺得那裡的空氣乾巴巴的,對於幸子她們來說,決不是什麼安居的樂土。她特別厭惡東京郊區的荒涼市容,今天汽車行駛在青山去澀谷的馬路上,儘管還是夏天的傍晚時候,卻已經覺得冷颼颼的,仿佛到了一個遙遠的陌生地方。她已經記不起以前是否到過這裡,眼前接觸到的市容,和京都、大阪、神戶等地全然不一樣,不像是在東京,像是到了更北的北海道或者滿洲那些新開闢的地方。說是郊區,這一帶也已經是大東京的一部分了,從澀穀車站到道玄阪這段路的兩旁,店鋪很多,形成一個相當繁華熱鬧的區域。可是,不知怎麼的卻缺少一種溫潤的味道。路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帶有一副冷冰冰的蒼白臉色。幸子聯想到自己住的蘆屋一帶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潤的土地,以及肌體所接觸到的空氣的柔和感,如果是在京都的街上,即使偶然走到陌生地方,也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談幾句話。可是每次來到東京,都覺得這個地方和自己無緣。幸子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地道的大阪人、自己的親姐姐,現在竟住在這樣一個都市的這樣一個區域裡,……她仿佛做夢似地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像是到媽媽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去,心裡嘀咕著媽媽和姐姐怎麼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幸子的心境幾乎就是這樣。可是她佩服姐姐竟然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直到她確實到達目的地為止,她仍然不肯信以為真。

  ④江戶城的別名。

  當汽車差不多開到道玄阪的終點,向左拐到幽靜的住宅區時,兩三個小孩子一擁而上,圍住車子,十歲左右的—個孩子打頭。

  「姨媽,姨媽。」

  「姨媽,姨媽。」

  「媽媽在家裡等候您呢。」

  「我家就在那兒。」

  「危險,危險,走開呀。」雪子在開得很慢的車子裡說。

  「他們都是姐姐的孩子吧?最大的一個是哲雄嗎?」

  「他是秀雄,」輝雄回答。

  「是秀雄、芳雄和正雄。」

  「都很大啦。他們要是不說大阪話,還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呢。」

  「他們的東京話都講得很好,為了表示歡迎姨媽,才說大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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