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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十二章

  進入八月沒幾天,妙子收到她同門姐妹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告訴她山村作師傅因腎臟病惡化住進附近一家醫院裡去了。

  原來每年七八月份山村舞照例停止訓練,今年六月舉辦了一次鄉土會,當時師傅的健康情況就不大好,所以決定繼續往後推遲一個月的假期,休息到九月份。妙子對於師傅的健康並非不關心,幾個月來一直不通消息,是因為師傅的家在天下茶屋,從阪急蘆屋坐電車去,要從北到南穿過整個大阪,還必須在難波換乘南海電車,才能到島之內的訓練場學習,那個地方妙子從來沒去過。這時突然接到這樣一個通知,而且據說腎臟病已變為尿毒癥,可見病情已經相當嚴重了。

  「病情究竟如何,明天細姑娘能不能去探望一下?過幾天我也要去。」

  幸子擔心師傅這次發病的遠因說不定是今年五六月份,她每天從遠處趕來蘆屋指導妙子和悅子學舞蹈,勞累過度而造成的。當時她看到師傅臉色蒼白浮腫,指導學習時,上氣不接下氣,儘管本人說「我的健康就靠舞蹈維持」,可是腎臟病患者最忌勞累過度,幸子本想辭退師傅來家裡授課,又怕挫傷女兒和妹妹的積極性,再則顧慮到師傅本人非常熱心,終於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意見,到今天就後悔當初不該讓她來。幸子因為過幾天自己要去探訪,所以在接到明信片的第二天就先派妹妹去了。

  妙子原說趁上午涼快的時候去,由於商議究竟帶些什麼東西去探訪病人,費去許多時間,結果還是在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才走。下午五點鐘,她呼呼地喘著氣回到家裡,訴說天下茶屋那一帶地方多麼熱。走進家裡六鋪席的那間屋子,像剝皮那樣把那件被汗水貼牢在身上的西服從頭剝光,赤條條的只剩一條寬大的褲衩,躲進廁所。過了一會兒,她頭上卷了一條濕毛巾,腰裡裹了一條大浴巾,走了出來,取出一件寬大的浴衣披在身上,帶子也不系,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兩個姐姐跟前,坐在電風扇旁邊,敞開領子讓風吹進胸懷,開始講山村師傅的病狀。

  ——師傅嘴上儘管說近來身體不好,上個月裡並不見得特別嚴重。平常師傅不大願意發證書給門弟子襲用她的藝名,可是七月三十日那天給某小姐發襲名證書,在師傅自己家裡舉行了儀式。那天的天氣儘管炎熱,師傅卻整整齊齊穿上禮服,拜祭上代遺像,事先還按照她祖母留傳下來的格式一板三眼地敬酒。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去那位小姐家道賀時,師傅的臉色就不大好。據說八月一日就病倒了。原來南海電車沿線和大阪神戶之間不一樣,路上樹木極少,東一片西一片蓋滿了住宅房子,妙子流了一身大汗才找到那個醫院。師傅住的那間病房又朝西,一屋子的太陽曬得很熱,師傅靜靜地躺在那裡,有一個徒弟在陪床。師傅的浮腫並不怎麼厲害,面孔也不像想像中那樣虛腫。妙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她枕頭旁邊問候時,她似乎已經看不出是誰。據陪床的說,有時意識也清醒一會兒,不過多半在昏睡狀態中,還不時說胡話,內容全是和舞蹈有關的。妙子坐了半個小時,告辭出來,她的同門送她到走廊裡,告訴她醫生說這次怕不濟事了。這在妙子一眼看到師傅的病容時,也已經覺察出來了。當妙子在烈日之下喘著氣、流著汗趕回家時,想到僅僅來回走了一次,就累得這個樣子,像師傅那種身體,每天要來一趟蘆屋,那種辛苦,就使她更加深深地體會出來了。

  幸子聽到這個消息,第二天又讓妙子陪同她去醫院探望了一次病人。過了四五天,師傅病逝的通知寄來了。那時她們姐妹倆才第一次有機會到已故的師傅家去弔唁。當她們看到師傅住的那個淒涼的大雜院時,簡直吃了一驚,不敢相信這是大阪歷史悠久的山村流舞蹈的唯一傳人、繼承著由於從前住在南地九郎右衛門町而被稱為九山村這樣一個家世的第二代師傅的住宅。如此看來,師傅的拮据生活,只能說是潦倒不堪了。原因是死者忠於藝術的良知,極端憎恨人家毀傷上代留傳下來的舞蹈規格,不肯順應時代潮流,一句話,死者是一位不善謀生處世的人。聽人家說,第一代鷺作師傅最初是南地演舞場的師傅,負責設計葦邊舞的舞姿,第一代祖師死的時候,第二代的作師傅據說曾被聘請去當妓院的舞蹈師傅,可是本人堅決謝絕了。因為當時正盛行藤間和若柳等時髦舞蹈,要是她當了妓院的專屬教師,必然會受到妓院當局的種種干涉,不得不按照當時流行的手勢改變山村流的舞姿,作師傅決不願意這樣幹。死者這種狷介的性格,大大地影響了她的立身處世。由於這種原因,跟她學舞蹈的人也很少。她從小沒有父母,是祖父一手撫養大的,藝妓時代雖說曾經有個大財主給她贖身落籍,可是沒有和誰結婚,也沒有孩子,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天倫之樂。去世之後,弔喪的親屬一個也沒有。火葬那天,正當秋老虎肆虐,僅僅由少數幾個人在阿部野①舉行了儀式。這些人都留下來把遺體送到鄰近的火葬場,在等待火化的時候,大家談了許多追懷死者的話。

  ①大阪市地名,這裡專指該處的火葬場。

  師傅討厭交通工具,特別怕坐汽車和船。她篤信宗教,每月二十六日一定去阪急沿線的清荒神廟進香。還有一百二十八個神社的巡迴進香,她每個月要去其中的住吉、生玉、高津三社以及最後那個神社。四時八節還要去上町的許多寺院拜地藏菩薩,供奉相當於自己歲數的糕餅。對於舞蹈訓練十分熱心,遇到關鍵處所,一遍又一遍地精心指導。比如在「汲潮水」一曲中,載歌載舞到「有誰來同情你呢?讓我們分擔汲取滿潮吧」的時候,她嚴格要求演員心中要有數,「—個月亮,兩個影子」,水桶裡還有個月影。又如「鐵輪」舞中的「事到如今,你痛悔前愆了吧,那就好好懲罰一下叫你記住」那個處所,當演員掄起鐵錘釘釘子的時候,必須注意彎著腰眼神要集中。山村作師傅萬事守舊、消極,可是她看到近來上方舞落後於形勢,便再也不能坐視,腦子裡產生了一種想法,要是有機會的話,親自去東京登臺演出。再說她本人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死,曾對人表示到她六十歲時要租借南演舞場舉辦一次盛大的舞蹈會。妙子本來是她新收的徒弟,近幾年來才漸漸親密,所以她和幸子只是小心謹慎地聽人家談論。儘管這樣,山村作師傅對妙子特別垂青,妙子自己也企圖有朝一日能襲用藝名而傳師傅的衣缽,可是現在這一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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