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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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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舒爾茨家的孩子們和悅子不久都放暑假了,每天都相約著聚在一起玩兒。早晨涼爽,他們都在刺桐和檀香樹下玩開電車或爬樹。中午在家裡玩,只有兩個女孩子的時候就玩「過家家」,要是彼得和弗利茲也參加的話,就玩打仗。四個人合力搬運會客室裡的沙發和安樂椅等笨重木器,把它們聯接在一起或堆疊起來作為堡壘或火力點,用氣槍瞄準攻擊。彼得當軍官,號令一發出,其餘的三個人同時開槍射擊。這種時候,那幾個德國孩子連小學都沒有進的弗利茲也包括在內,一定把敵人稱作「弗郎克來希,弗郎克來希」。最初幸子她們都不懂那是說的啥,後來貞之助對她們說這就是德語的法國。從這件事上,可以使人看出德國人的家庭教育來。可是,為了做這種遊戲,蒔岡家西式會客室裡的家具擺設始終被攪得亂七八糟,全家對此毫無辦法。一旦來了客人,女傭們首先必須在門口擋駕,全體出動來拾掇那些堡壘和火力點。有一次舒爾茨夫人偶然從露臺看到屋子裡的那副模樣,吃驚地問:「彼得和弗利茲來您這裡玩兒,總攪成這個樣兒嗎?」幸子無可奈何,只能照實告訴她。夫人苦笑著回去了,後來她究竟管教過孩子沒有,就不知道了,他們那些肆無忌憚的行動卻絲毫沒有改變。 幸子為首的三姐妹讓出那間西式會客室給孩子們,作為他們遊玩的場所,白天她們總無所事事地呆在餐室西邊那個六鋪席大的日本式屋子裡。那間屋子正對著浴室,中間只隔一條走廊,換洗的衣服都放在那裡。它南面對著庭院,可是由於屋簷深,屋子裡總是暗暗的,活像軟禁遊客的暗室①。那間屋子太陽光射不到,西牆下面又開了一個垃圾窗,中午時分會有涼颼颼的風吹進來,成了全家最涼快的一間屋子,姐妹三個爭相來到那窗子下,躺在席子上度過下午最熱的兩三個鐘頭。她們每年一到立秋前十八天就吃不下東西,缺少維生素B而疰夏。特別是本來就瘦弱的雪子瘦得更明顯。她今年六月開始鬧腳氣病,至今一直沒有痊癒,所以趁慰問水災的機會同時轉地療養一下,哪裡知道來到這裡後,病情反而更加重了,全靠姐姐和妹妹給她打維生素針劑。幸子和妙子也或多或少犯了同樣的毛病,所以近來姐妹們互相打針幾乎成了她們的日課。幸子身上早就穿了背脊袒露的連衣裙,到了七月二十五、六日,連平素不愛穿西服的雪子也無可奈何地穿起了喬其紗西服來了。三人中最活躍的妙子,水災給她帶來的衝擊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今年的夏天她不像過去那樣精神。西服學院水災後一直沒有開學,夙川的松濤公寓幸而沒有受災,繼續做布娃娃本來沒有問題,可是她一時還不想幹那個活,所以極少到那裡去。 ①原文為「行燈部屋」,指妓院裡軟禁付不出冶游費的嫖客的暗室。 水災以後板倉常常到蘆屋來。災後去他店裡拍照的人沒有了,買賣暫時停頓下來,因此他去災區拍攝受災實況,說是想出一本水災紀念相冊。遇到好天氣,他往往穿了一條短褲,提了萊卡照相機東兜西轉,帶著一副讓太陽曬得棕紅的汗滋滋的臉,突然跑了來,先到後門口,叫聲:「春倌,給點水喝。」 阿春在涼水杯子裡放進幾塊冰給了他。他一氣喝完冰水,仔細撣去上衣和褲子上的雪白的塵埃,從廚房來到幸子她們那間六鋪席大的午休室,擺一回龍門陣才回去。談話內容大抵是視察災情方面的,例如說今天去了布引,或者去了六甲山、越木岩、有馬溫泉、箕面,有時還拿出他在那些地方拍的照片給她們看,穿插說明他那奇警獨特的觀察和感想。 有時他高聲叫著「太太,不去洗海水澡嗎?」走進屋子來催促:「起身吧,起身吧,只管這樣躺著不衛生。」幸子她們愛理不理的,他就說:「到蘆屋海邊去一下,沒什麼吧,腳氣病一游泳就會好的。」幾乎要一把拉起幸子似的。還一下子自作主張叫阿春取出太太和小姐們的游泳衣,雇好去海水浴場的汽車,讓姐妹三個連同悅子坐上汽車去游泳。有時幸子懶得帶同悅子去游泳,往往就讓她跟隨板倉一塊兒去。這樣地雙方日漸親近起來,說話的口氣也沒什麼顧慮,變得粗魯了,他甚至動手亂開壁櫃,做出叫人看不入眼的舉動來。儘管如此,有什麼事情委託他辦,他一定不嫌麻煩地給辦,方便得很,說話也頗為風趣,這都是他的長處。 一天,姐妹三個躺在那間六鋪席的屋子裡像慣常那樣享受著從垃圾窗口吹進來的涼風,一隻馬蜂從院子裡飛了進來,先嗡嗡地在幸子頭頂上飛了一圈。 「二姐,一隻馬蜂。」妙子這樣一說,幸子慌忙立起。那只馬蜂從雪子頭上飛到妙子頭上,又飛到幸子那邊,在三個人的頭上盤旋。袒胸露臂的三姐妹,在那間屋子裡東逃西躲,那只馬蜂纏住她們不放,她們逃到東,它飛到東,逃到西飛到西,弄得她們哇哇叫,從走廊逃進餐室,再從餐室逃進會客室。嚇得正在那裡和羅茜瑪麗玩「過家家」的悅子問:「什麼事呀,媽媽?」話音才落地,馬蜂嗡的一聲又飛了來,撞在玻璃窗上。 「啊!馬蜂來了,馬蜂來了。」 這下子連羅茜瑪麗和悅子都湊趣參加了進來,五個人猶如在和馬蜂捉迷藏,一邊「喔」、「喔」地叫喊,一邊在屋子裡亂逃。是不是她們把馬蜂刺激得更興奮而促使它亂竄呢,還是馬蜂原來就有這種習性,看去它是向院子裡飛,卻又飛回來追人。她們五個再從餐室穿過走廊逃進六鋪席的那間屋子,就這樣翻來覆去在幾間屋子裡亂折騰。 「怎麼回事呀?這個熱鬧勁。」板倉這時突然走進後門,在分隔廚房和走廊的短門簾處探出了他的頭。今天他看來是想邀她們去海邊的,游泳衣外面罩著一件單衫,頭上戴了頂遮陽帽,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春倌,怎麼回事呀?」 「讓馬蜂糾纏住不放哩。」 「哦呀,夠氣派啦……」一句話沒說完,五個人像練習賽跑那樣晃動著捏緊的拳頭在他眼前一擁而過。 「今天。——可真夠嗆。」 「馬蜂,馬蜂,板倉老闆,快捉住它。」幸子尖聲叫著,仍然一步不停地跑過去。她們都張口露齒,眼睛發亮,一本正經的臉上似笑非笑,起著痙攣。板倉隨即脫下他的遮陽帽,啪噠啪噠地把那只馬蜂從會客室趕到院子裡去了。 「啊,真嚇人,多倔強的馬蜂呀。」 「什麼話,吃驚的是馬蜂呀。」 「別開玩笑,剛才真的嚇死人。」雪子還在直喘氣,蒼白的臉上裝出一絲笑容說。她犯著腳氣病,透過她身上的那件喬其紗西服,可以看到她心臟在怦怦悸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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