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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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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幸子來到樓下時,奧畑拄著一根金把手的白蠟木手杖已經站在門口的泥地上了。 「剛才您在樓上講的話我聽到了,那兒兩個西洋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細姑娘怎麼還不回家呢?」 「是呀,我也這樣想。」 「不管怎麼樣,時候已經太晚了。我想去那邊看看,說不定還得來打攪一次。」 「謝謝。……天已經黑了,還是在這裡等一下怎麼樣?」 「可是坐在這裡也不放心。有時間在這裡等,我想還不如早點去看一下。」 「噢,是嗎……」 幸子這時只要是真心惦念她妹妹的人,無論是誰,她都同樣感激,所以在這個青年面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那麼,我去了。……姐姐也不用這麼擔心……」 「謝謝你,一路請留神。」幸子自己也走下泥地,問他,「帶手電了沒有?」 「帶了。」奧畑慌忙從木板臺階上的巴拿馬草帽底下取出兩件東西,把其中的一件迅速塞進口袋,餘下的一件就是手電。塞進口袋的那件看出是萊卡或康太斯照相機,洪水氾濫時手裡拿了這種東西,他大概也自覺沒趣吧。 奧畑走後,幸子獨自靠在門柱上凝視暮色,站立了好一會兒,依然看不到丈夫他們回來的徵兆,所以她就回到會客室,點上一支蠟燭,坐在椅子裡想鎮靜一下焦躁的情緒。阿春走進來了,怕怕縮縮地察看幸子的臉色,動問要不要開晚飯。幸子知道晚飯時間早已過了,可是怎麼也不想吃飯,因此她吩咐阿春:「我現在不想吃,你先開悅子的飯吧。」上樓去的阿春馬上回到樓下說:「小姐說她也等—會兒吃。」悅子平常總不願意孤單單地一人呆在樓上,這時她的功課已做完了,還乖乖地一直守在屋子裡不出來,這是少見的怪事。原來她覺得像今天這種時候,再去和媽媽糾纏不清,准會挨駡的,所以才不去接近她媽媽。這樣過了二三十分鐘,幸子又不安起來,想到了什麼東西似的走上樓去,也不招呼悅子,悄悄地走進妙子住的那間屋子,點上一支蠟燭。她走向南面掛著匾額的地方,仿佛被吸引住了似的,對著鑲嵌在裡面的四張照片一一仔細端詳起來。 那幾張照片是上個月五日鄉土會上板倉給妙子拍的「雪」舞。那天妙子跳舞的時候,板倉把鏡頭對準她沒頭沒腦地拍個不停。傍晚妙子卸裝之前,又讓她立在金屏風前面,指定各種姿勢拍了許多張。匾額裡那四張照片,是妙子親自從許多沖洗出來的照片中挑選出來讓放大的。這四張照片顯然是後來指定拍攝的。為了拍這幾張照,板倉大事鋪張,對光線的效果煞費苦心。值得一提的是,他非常熱心地觀看舞蹈,在指定舞姿時,他一會兒說:「細姑娘,不是有『羅衾冰冷』那句歌詞嗎?」—會兒又說:「請做出『枕畔微聞雨霰聲』那句歌詞的舞姿來。」他不僅記住了歌詞,還記住了舞姿,而且他自己還做出那舞姿給人看。正因為這樣,這四張照片不妨可以說是板倉傑作中的樣板。現在想來,當時妙子毫不經心地—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吐語,幸子竟然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雖說妙子那天是第一次公開表演「雪」舞,舞得卻很成功。不僅幸子覺得這樣,連山村作師傅都讚賞了。一方面這自然是要歸功於師傅每天遠道趕來精心指導,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妙子從小學過舞蹈,生來就有藝術的天分。這樣說也許會被看成是在吹捧自己的妹妹,不過幸子就是這樣想的。幸子這個人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只要一激動,馬上就會掉眼淚,那天她一面觀看妙子的舞蹈,一面被她那精湛的舞技感動得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淚。今天對著這四張照片,她又產生了和上次同樣的心情。那四張照片中,她特別愛好「心隨夜半鐘聲遠」這句歌詞後面過門處那個鏡頭——打開的雨傘撂在身後,雙膝支撐著彎倒的身體,上身側向左邊,兩手攏袖,微微歪著點兒頭,出神地傾聽鐘聲消失在遙遠的雪空。練習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妙子合著師傅嘴裡哼哼的三弦曲調的拍子,做出這一動作,覺得最中自己的心意,到了公開演出那天,由於衣裳和髮型的烘托,姿態顯得比練習時更勝過幾倍。幸子這樣愛好那個舞姿,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麼道理,也許因為在這個舞姿中,能看到平常洋氣十足的妙子身上所缺少的那種楚楚動人的風韻吧。幸子覺得她們四姐妹中,唯獨妙子類型特殊,是個活潑進取、想到什麼就旁若無人地幹出來的現代姑娘,她那種作風有時甚至叫人憎恨。可是現在看到這一舞姿的時候,就會發現妙子身上依然有著日本婦女傳統的優雅氣質,對她生出一種和向來不一樣的憐愛。再說她頭上梳了從來不梳的舊式髮型,面部施了舊式化妝,一張面孔和往常全然變了樣,那種天生的活潑勁兒消失了,呈現出符合於她實際年齡的那種「中年美」,幸子對此也產生一種好感。現在想起來,一個月以前這個妹妹打扮出這樣一副意態可嘉的模樣而且拍了這樣的照片,似乎並非偶然,幾乎帶點不祥的兆頭。這樣說起來,那天全家圍著妙子拍的那張照片,說不定要變成一張紀念照片—了。幸子還記得當時自己看到妹妹穿了大姐的嫁衣,不由得傷心起來,想哭又哭不出的情景。自己一心盼望能看到這個妹妹哪天也穿了這樣的盛裝出嫁,這個願望終於成了鏡花水月,這張照片裡的模樣難道竟成了最後的盛裝嗎?幸子竭力想否定這個想法,越是瞅著匾額裡的那張照片,心裡就越毛,於是就把眼光移到壁龕旁邊那個木架上去,那裡擺著妙子最近做成的羽毛侍女的布娃娃。兩三年前尾上菊五郎在大阪歌舞伎劇場上演這齣戲和浪蕩和尚的時候,妙子去看過多次,她十分仔細地觀察菊五郎的舞蹈,這個布娃娃的面貌雖則不怎樣像菊五郎,可是她從身段的某些地方巧妙地抓住了演員的特點,使人覺得菊五郎就在眼前。真的,這個妹妹無論幹啥都這樣靈巧……也許是因為姐妹幾個她出世最晚,身世最不幸,人情世故反而比誰都懂得多,幸子本人和雪子幾乎都被她當作小妹妹看待。幸子因為過分憐惜雪子,對於這個妹妹多少有些疏遠,這是不對的。今後對她也要和雪子一視同仁。飛來橫禍當然不至於發生,只要她這次平安回家,自己一定說服丈夫同意她去法國,並且使她能和奧畑結婚。 屋外天全黑了,停了電的屋子,晚上更是漆黑一片。遠處傳來幽靜的蛙聲。透過院子裡的樹葉閃出一線亮光,幸子走到屋簷下一看,原來是舒爾茨家餐室裡的燭光。舒爾茨在高聲談話,中間還穿插著彼得和羅茜瑪麗的聲音。他們一家現在正圍著餐桌,父親、兒子和女兒正在把當天的冒險故事輪番講給母親聽。從閃爍的燭光中,幸子可以推測出鄰家幸福地用晚餐的模樣,從而產生不安的情緒。這時聽到約翰尼跑過草坪,同時聽到莊吉從門口那邊發出的威勢十足的「回來了」的喊聲。 「媽媽!」悅子在隔壁屋子裡也發出刺耳的尖叫。 「啊!回來了。」幸子也說。轉眼之間母女倆同時跑下了樓。 門口沒有燈光,看不清什麼樣子,可是在莊吉報到之後,接著就是丈夫的一聲「回來啦」。 「細姑娘呢?」 「細姑娘也在,」丈夫馬上應了一聲。由於妙子沒有答應,幸子不放心,問道:「怎麼啦,細姑娘?……怎麼啦?……」 幸子盡往泥地那邊瞅,阿春在她背後舉起燭臺。搖曳的燭光約略照出於泥地上的三個人是誰,幸子終於看到站在那裡的妙子和今朝外出時判若兩人,她身上穿了一件棉綢單衣,兩隻大眼睛直瞪著自己。 「二姐!……」 妙子極度激動地顫聲剛叫出這一聲,就像繃緊的弦突然斷了似的「咳」地喘了一口氣。幸子總以為她要哭了,她卻把臉伏在木臺階上了。 「怎麼啦,細姑娘?……受了傷嗎?」 「沒有受什麼傷,」又是丈夫代答的。「……遭到了滅頂之災,是板倉搭救的。」 「板倉?」 幸子向三個人背後望了一下……板倉不在那裡。 「得了,拿桶水來吧。」貞之助渾身泥漿,皮鞋也不見了,赤著腳穿了一雙木屐,木屐上、腳上以及腿上全都是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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