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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四章

  事情發生在那次舞會後整一個月的七月五日早晨。

  原來今年從五月份開始,雨量就比以往哪年都大。入梅以後,雨下得一直沒有停。進入七月,三日那天又開始下起來,四日下了一整天,五日那天清晨,突然變成傾盆大雨,而且不像什麼時候會停的樣子。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一兩小時以後就會發生大阪、神戶之間有史以來最最悲慘的大水災①。蘆屋家裡,七點鐘左右先是悅子照常由阿春陪同著上學,由於防雨裝備很周到,所以並不怎樣擔心,冒著傾盆大雨去上學了。悅子那個學校在阪神國道南邊三四裡地,還在阪神電車軌道的南面,已經靠近蘆屋川西岸了。平常阿春大抵把悅子順當地送過國道就往回走,今天這種大雨天,就一直送她到學校,然後回家,到家大概已經八點半鐘了。回家的路上,阿春看到雨下得太厲害,自衛團的青年東奔西走地在防洪,因此她繞道去蘆屋川大堤,察看蘆屋川漲水後的情況。回家後報告幸子說:「業平橋一帶水勢洶湧,馬上就要衝到橋面了。」不過,也還沒有料到竟會造成那樣了不得的事故。阿春回家後一二十分鐘,這回是妙子身穿翠綠色防水綢雨衣,腳上套了橡膠長靴,準備出去了。這時幸子就說:「細姑娘,那麼大的雨,不要出去了。」儘管這樣告誡,可是妙子今天不是去夙川,上午得去本山村野寄那邊的西服學院,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說:「這點兒雨算什麼,鬧點洪水反倒有趣。」說著就出去了,幸子也沒阻止她。只有貞之助打算等雨下過後再出去,正當他磨磨蹭蹭在書齋裡查資料的時候,隨即聽到刺耳的警報聲。

  ①1938年7月5日神戶市內發生山洪,大阪和神戶之間受害嚴重。

  那時雨下得最厲害,書齋東南角梅樹下一丈見方的地點是這個宅子裡最低的處所,往常一下雨就積水,貞之助看到現在那裡已經變成一個小池子,別的地方還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再說這兒離蘆屋川西岸還有七八裡地,並不覺得岌岌可危。可是悅子那個小學和這裡相比,離蘆屋川就近得多了,一旦堤岸決口,也不知道在什麼地點,那個小學校能倖免嗎,這是貞之助首先考慮到的問題。為了不讓幸子白操心,他故意裝得若無其事,稍稍過了一會兒,他從書齋來到正房(側屋到正房僅僅三四丈的路,他已經渾身淋得濕透)。當幸子問他剛才的警報是為什麼時,他回說不知道,大概沒有什麼了不得。可是他卻想出去看看附近的情況,於是他把一件西裝雨衣裹在花布單衣外面,正想往外走的時候,臉色刷白、腰部以下全是泥水的阿春跑進來說:「了不得啦!」不久以前她看到漲水的樣子,正在擔心小學校,警報—拉響,她就飛奔出去。山洪一下子沖到住宅東邊那條十字路口,打山腳向海邊流。從北往南,滔滔不絕。她試著在激流中往東走,最初水深沒脛,才走出一兩丈路,水已經沒過膝蓋,差點/蹴要把人沖倒。這時,人家屋頂上忽然有人大喝一聲「站住!」氣勢洶洶地斥責她說:「這樣的洪水往哪裡走,女娘們別胡來!」阿春抬頭看看斥責她的人是誰,認出那個穿了自衛團服裝的原來是熟識的菜鋪小老闆。阿春就說:「還以為是誰哩,你不是菜鋪的小老闆嗎?」對方也發覺是熟人,就說:「春倌,你去哪兒?這麼大的水,你發瘋嗎?再往前去,男人也走不過,河岸上的屋子都被水沖塌了,人也淹死了,可了不得呀。」追問下去,蘆屋川和高座川的上游大概是山崩了,阪急線北側那頂橋周圍,洪水沖下來的房屋、砂土、岩石和樹木綿綿不絕,堆積如山,河道堵塞了,洪水向兩岸氾濫,堤壩下面的道路濁流翻騰,有些地方甚至深達一丈,許多受災戶從樓上呼救。阿春特別擔心小學校,問起那邊的情況,對方回答說:「那裡的情況不大清楚,不過總的說來國道往上災情嚴重,下游也許沒有那麼厲害。東岸災情嚴重,西岸據說沒有東岸那樣嚴重,不知道小學校那邊的情況究竟怎樣。」阿春聽到這些消息,還是有點不放心,她想繞道去小學校看個究竟。菜鋪小老闆勸阻說:「不行,無論你繞哪條道,都得淌水走,而且越是往東水越深。水深並不可怕,只是流得太急,腳踏不穩,有被沖倒的危險。上游還有大木材和石塊沖下來,要是撞上了那類東西,人就完蛋了,弄得不好,將被卷到海裡去。自衛團員還可以拚死拉住繩子走過去,像你這種打扮的女娘們萬萬去不得。」讓他這樣一講,阿春無可奈何只能先回家。

  貞之助聽了阿春的報告,馬上試著給小學校打了個電話,可是電話已經打不通了。他對幸子說:「既然這樣,我就自己去。」他已記不起幸子是怎樣回答的了,只紀得當他走出門口時,幸子噙著眼淚注視著他,一下子撲上來把他抱住了。他脫下和服,換上一身最不好的西服,穿了一雙長統膠鞋,披了一件雨衣,戴上一頂防水帽走出了家門。走不到半裡路,發覺阿春跟在他後面也來了。先前她身上那件夏季穿的極簡單的連衣裙淋了泥水,變成落湯雞一樣回到家裡,現在換了件浴衣,卷起兩袖,撩起後襟,露出了紅內裙。貞之助斥責她說:「怎麼!你不用跟來,回去好了。」她回答說:「是,讓我跟到那兒吧。」邊說邊跟了上來。「老爺,走那邊不行,走這裡好。」她不向東走,一直向南走去。貞之助跟在她後面,走到國道,然後盡可能往南迂回,沒有泡多少水就成功地到達阪神電車線北一二裡路的地點。想去小學校的話,還得從那裡向東橫穿過去。幸好那裡水不深,只有長統膠鞋那麼深,打那兒走過阪神電車線來到舊國道前,不料水就更淺。那時已經可以看到前面小學校的房舍,小學生的臉都探在二樓的窗外。貞之助發覺背後有人很興奮地自言自語:「唉!學校沒出事,好了好了。」回頭一看,阿春跟在他後面也來了。開始貞之助是跟著阿春走的,不知從哪裡開始他趕到阿春前面去了。水勢很急,他必須一步一步踏穩了走;長統膠鞋裡灌進了水,重得難以舉步,而且走起路來分心。阿春身材比貞之助矮,她的紅內裙幾乎全沾了泥水,雨傘打不住,當作手杖用,為了不讓大水沖倒,沿路扶住電線杆和人家的圍牆,一直跟在後面走了來。阿春的自言自語是有名的,看電影時她一會兒說「啊!真好」。—會兒說「那個人要幹啥?」自個兒歎賞、詫異或者鼓掌。因此別人都說和阿春一塊兒上電影院受不了。想到今天她在這樣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貞之助不禁好笑起來。

  幸子自從丈夫出去以後,一直靜不下心來,趁雨下得略小時走到大門外去看看,剛巧碰上蘆屋川火車站前出租汽車站的司機驅車經過那裡,兩下一招呼,首先就向他打聽小學校方面的消息。據司機說,他自己雖則沒有見到,可是小學校那方面也許最最安全,儘管那條路上有幾處漲水,但是學校地點在最高處,不會淹沒,所以大概不會有問題。幸子聽到這個消息,略為安心了一些。司機說蘆屋川雖說嚴重,可是大家都說住吉川的洪水氾濫得更厲害,電車不論是阪急、省線還是國道全都不通,詳情不很清楚,但據西面步行來的人說,從這裡到省線本山車站那段路,水勢不大,只要循著路軌走,一點不泡水。可是從那兒再往西去,就變成一望無際的濁流的海洋。從山上沖下來的洪波,洶湧翻騰,波瀾重疊,許多東西都被沖到下游,川門有的站在草墊上、有的抓住樹枝呼救,隨波逐流,無計可施。聽了司機這番話,幸子這回擔心起妙子的安全來了。妙子今天去學習的本山村野寄那個西服學院,就在國道甲南女子學校前的公共汽車站稍北的地方,離住吉川河岸不過兩三裡路,照司機講的話看來,怎麼也屬￿濁流的海洋的範圍以內。妙子上學時,先步行到國道的津知,打那裡乘公共汽車去學校。司機就說:「這樣說來,剛才我碰見你家細姑娘了,她往國道下行的方向走,身上穿了一件翡翠綠雨衣。那個時候出發,到達目的地後不久,山洪大概就爆發了。比起小學校來,野寄那方面更值得擔心。」幸子聽了,不由得慌慌張張地跑進家門,拉開嗓子叫了一聲春倌,可是阿春據說跟隨著老爺出去後一直沒有回來。幸子這時就像小孩子那樣歪著嘴角哭了。

  阿秋和阿花嚇得只管不聲不響地瞅著哭喪著臉的幸子,弄得幸子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從會客室逃到露臺,邊抽抽噎噎地哭著邊走下草坪。正在這個時候,臉色鐵青的舒爾茨夫人從鐵絲網那邊探出頭來,叫了一聲「太太」。

  「太太,您先生怎麼樣?悅子小姐那個學校怎麼樣?」

  「我丈夫接悅子去了。悅子那個學校大概沒有問題。太太,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去神戶接彼得和露宓了。我非常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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