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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二章

  奧畑的話如果屬實,那就有點不好理解。妙子說近來工作還是很忙,她早晨大抵和貞之助、悅子同時外出,晚上最後一個回家。三天裡總有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飯才回來。所以當天晚上幸子找不到和她談話的機會,第二天早晨,貞之助和悅子離家後,妙子隨後也要外出時,幸子把她叫住,帶她走進會客室,說:「我有話想問你。」

  妙子絲毫不否認奧畑對姐姐講的關於她想以做西服代替做布娃娃,以及打算去法國學習一年半載的計劃。可是細細追問起來,才明白其中有一番大道理。在妙子來說,委實是她反復思考的結果。

  她厭倦做布娃娃,是因為自己已經是大人,不能老幹小姑娘幹的那種幼稚的工作,她想幹點對社會更有意義的事。從自己的天分、愛好,以及便於掌握技術等條件出發,學做西服對於自己最合適。為什麼呢?因為自己老早就喜歡做西服,縫紉機也運用自如,平常參考了《時裝園地》和《時尚》之類的外國時裝雜誌,自己的衣服不用說,連幸子和悅子穿的衣服也是她縫的。要說學習,就不是從第一步學起,而且進步也一定很快,這樣幹下去,自信將來一定能成為獨立工作者。對於奧畑說的做布娃娃是一種藝術,做西服是不登品的職業這種看法,她—笑置之。她說她不貪圖虛名,也不計較做西服登品還是不登品,啟哥兒說出那樣的話,適足以證明他對時局認識不夠。今天已經不再是陶醉於做那種欺騙小孩子的布娃娃的時代了,即使是女子,這時不幹點緊密結合實際生活的工作,不是很可恥嗎?幸子聽她這樣一講,覺得很有道理,半句反對的話也說不出口。可是推測妙子居然抱有這樣堅決的想法,骨子裡大概已經討厭奧畑這個青年了。歸根到底,她和奧畑的關係既然報上都宣傳過,對姐夫、姐姐以及社會上也得爭口氣,不能乾脆把對方扔掉就算完事,嘴巴上儘管不服輸,實際上她對那個青年已經絕望,一有機會就打算解除婚約。她要學做西服,就是看到一旦婚約解除後,自己必須獨立營生,為此而作的事前準備。奧畑不明白妙子這種深刻的用意,不理解「名門閨秀」為什麼想賺錢,想做勞動婦女,幸子就是這樣體會的。這樣一解釋,妙子想去法國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妙子的本意,做西服固然想學,可是主要目的還是想趁出國的機會離開奧畑,如果奧畑和她一道出國,那就麻煩了,說不定她會找個什麼藉口獨自一人去的。

  不過再仔細一談,幸子這種猜測似乎也只猜中一半,其餘的一半並沒有猜中。幸子希望妙子不用別人勸說,最好自覺地和奧畑斷絕往來,而且相信她有這份判斷能力,所以幸子盡可能不說刺激對方的話,總是點點滴滴地繞圈子問些問題。不知道究竟是妙子的本意呢還是她逞強不服輸,從她表面上無所謂地講出來的各點綜合起來看,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是她目前還不打算拋棄奧畑,不久的將來還準備和他結婚。照她說起來,奧畑這個人是典型的船場少爺,是—個絲毫長處都沒有的無聊男人,這點她現在比誰都看得清楚,根本用不著貞之助姐夫和二姐的提醒。本來八九年以前她愛上奧畑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思慮不周的小姑娘,確實不知道啟是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不過戀愛這東西不是單憑對方有沒有價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對於有了感情的初戀對象,至少還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拋棄他,自己愛上一個像啟那種沒出息的人,也只能認命,而不後悔。只是想到和啟結了婚,生活問題值得擔心,啟目前是奧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要是結婚的話,據說他大哥會分給他一些動產和不動產。他本人把社會想得很天真,一向無憂無慮,可是她卻擔心他這個人將來要分文無有。就說今天吧,他的經濟生活決不是出入相敷,每個月窯子裡的賬單以及做西服和雜用開支的數額極大,聽說他總是纏住他媽媽讓拿出壓箱底兒的錢彌補虧空。媽媽在世時好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大哥決不會聽任他那樣揮霍無度。不管奧畑家有多少財產,啟是他家的三男,當家的既然換了他哥哥的一代,他就分不到很多的錢,特別是他大哥不十分贊成他和妙子結婚,所以更不能抱多大希望。即使分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由於他天生就是愛做投機生意而且易於上當的性格,最後說不定會被他的兄弟們拋棄,有朝一日連飯都吃不上。自己就擔心他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到那時被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那個人看到了沒有?」所以在生活方面她打算完全不依靠啟,學成一套不僅能獨立營生而且能長期供養他的職業,根本不依賴啟的收入。她想靠做西服自立的動機就在這裡。

  而且,幸子從妙子的談話中大致聽出她早已抱定決心不讓長房領她回東京去。本來在這件事情上長房的姐夫、姐姐對一個雪子都應付不了,目前根本無意叫妙子回去,這是不久以前雪子也提到過的。現在長房即使想叫妙子回去,妙子多半也不會應承,幸子是這樣想的。妙子聽到姐夫自從遷居東京後更加吝嗇的消息,她覺得自己手裡多少已經積下幾個錢,還有做布娃娃的收入,所以東京方面可以減少每月寄給她的生活費。長房六個孩子都已長大,雪子姐姐又要長房照顧,那筆費用確實不輕,所以她想幫助長房的姐夫、姐姐減輕負擔,打算不久的將來完全不要生活津貼,自己獨立營生。只是有兩樁事情必須得到長房的姐夫、姐姐的應允,一樁是允許她明年去法國學習,另一樁是寄存在姐夫手裡的父親給她的妝奩費,請姐夫拿出一部分或者全部給她做出國費用。她不知道姐夫那裡為她存了多少錢,估計在巴黎呆上一年半載的生活費和來回的船錢大概不會不夠,所以怎麼也希望能給她。萬一自己因出國而把那筆錢花光,弄得妝奩費一文不剩,也決不怨天尤人。以上這些想法和計劃,希望二姐在適當的時候轉告長房,求得諒解。為了請求解決這件事,自己也準備去東京談一次。至於奧畑說出國費用由他拿出來這類話,她根本不屑一顧。啟經常說什麼出國費用由他供給,其實他目前有沒有那樣的實力,自己知道得比他本人還清楚。也許他想哀求他母親拿出那筆錢,可是自己不願在婚前受人家那種恩惠。即使將來結婚以後,啟的財產自己一概不碰,也不讓啟碰自己的。自己打算全憑自己的錢單獨出國。還要好好說服啟今後老老實實地等著她回國,再也別到二姐這裡來說討厭話,所以請求幸子不用管這件事。妙子就是這樣講的。

  貞之助說細姑娘既然考慮得那樣周到,就不用我們再多嘴了,不過我們得弄清楚細姑娘的決心究竟認真可靠到什麼程度,等到看出確實沒有問題,再為她向長房積極疏通好了。這件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以後妙子每天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照奧畑說,妙子近來做布娃娃不熱心,可是她本人不承認這一點。她說她自己確實不願意再做布娃娃,不過,一則因為訂貨的人很多,再則自己想多積蓄幾個錢,三則由於生活費用大,所以她近來比以前更加埋頭苦幹了。在她來說,這份工作既然遲早要放棄,就想趁現在多做些優秀的作品出來,所以幹勁鼓得更足。在這一段時間裡,她每天不僅要抽出一兩個小時去本山村野寄①那邊的西服學院——院長玉置德子——上學,而且還一直在學習山村舞。

  她學舞蹈不單是由於興趣,而且似乎還抱有這樣一個野心:將來能獲得襲用師傅藝名的證書,成為在舞蹈上獨當一面的師傅。那時她大體上每星期去第二代山村作開辦的練功房學習一次舞蹈。山村作是第四代市川鷺十郎的孫女,通常人家稱她「鷺作師傅」。當時大阪有兩三家號稱「山村」的舞蹈世家,山村作是其中傳授最最純古風舞蹈的一家。她的練功房開設在島之內②疊屋町小胡同裡藝妓院的樓上。由於在這樣一個地點,來學習的人大都是藝妓,只有極少幾個外行人、特別是正經人家的「大姑娘」。妙子平常總是提了一個裝有舞扇以及和服的小型皮包來到這裡,在練功房的屋角換上和服,一邊等候著輪到她頭上,一邊夾在藝妓們中間觀看師兄弟們的練習,和熟識的藝人、舞妓攀談。要是想到妙子的實際年齡,她這種舉動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不過所有在場的人,首先是山村作師傅都把她看成至多二十歲前後的一個既沉著又機靈的小姐,弄得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到那裡學習的弟子們,無論內行或外行,都慨歎近來上方舞有逐漸被東京舞蹈壓倒的趨勢,長此下去,鄉土藝術將一蹶不振;為了想發揚光大這一藝術傳統,許多人對山村舞寄於無限的嚮往。那些熱心的援助者還特地組織了一個鄉土會,每個月在神杉律師的遺孀家中舉行一次練習。妙子也參加了那個會,並且專心致志經常去練舞。

  ①②均為大阪附近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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