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五九


  貞之助和幸子他們每當妙子練舞時就帶同悅子去觀看,因此和鄉土會的那些人也就越來越親密。由於這樣一種關係,今年四月底妙子受了鄉土會幹事的委託,來商借蘆屋的住宅作為六月份練舞的會場。實際上從去年七月以來,鄉土會的活動因時局關係暫時停止了。近來有人出來說像這種研究性質的集會,只要自己謹慎一些,現在也不妨舉行。不過每次集會都去打攪神杉先生家,不大合適,於是就出現換個地方舉行的意見。幸子他們因為性之所好,就說只要鄉土會不嫌蘆屋缺少神杉先生邸中那套設備,同意提供蘆屋的住宅作為會場。神杉家裡備有音響效果的舞臺,可是不容易從大阪運到宅屋來。蒔岡家只能把樓下那兩間連在—起的西式屋子充當會場,把其中的家具搬光,餐室後面圍起一道金屏風作為舞臺,會客室作為觀眾席,來賓坐在地毯上觀看。化粧室設在樓上那間八鋪席大的屋子裡。日期定在六月第一個星期日五日那天下午一時至五時。妙子當天的節目是「雪」舞。因此,進入五月份後,妙子每星期得去練功房苦練兩三次。特別是五月二十日以後的一星期內,山村作師傅每天還親自來蘆屋家裡指導。今年已五十八歲的山村作師傅身體本來柔弱,再加長期患腎臟病,從來不肯外出授藝,何況在初夏灼熱的驕陽之下,從大阪南部乘坐阪急電車趕來,算得上是破格的好意。看來一則因為妙子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卻和藝妓們在一起專心鑽研,山村作師傅被她的學習熱情束縛住了;再則是師傅覺悟到如果想挽回山村舞的頹勢,像以前那樣只打消極主意是不行的了。山村作師傅既來之後,最初因為練功房的關係而死了心的悅子也要求學舞了。「悅子小姐既然想學舞蹈,我今後每月來府上十天好了。」經過能言善辯的山村作師傅一勸說,悅子趁此機會獲得了山村作師傅的啟蒙教導。

  山村作師傅來蘆屋的時間一天一個樣,沒有定規,一般總是在她臨走時約定第二天幾點鐘到來,可是從來沒有正點,一誤就誤上一兩個小時;遇到惡劣天氣,爽約不來的事情也有。百忙中提前趕到家裡等候指導的妙子習以為常了,最後索性讓家裡等師傅到來後再打電話通知,乘悅子練舞的時候她再從夙川趕回來。不過,抱病的山村作師傅遠路來到這裡,確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她先要在會客室裡休息一下,和幸子談上二三十分鐘家常,然後慢悠悠地在那間鋪了地板、桌椅搬在一旁的餐室裡練舞。當她一邊哼著三弦伴唱,一邊展示舞姿時,往往上氣不接下氣,顯得很費勁。有時,還說昨夜又犯了點兒老毛病,浮腫著蒼白的臉。儘管這樣,她還是打起精神說:「我的身體就靠舞蹈支持,」不怎麼擔心她自己的疾病。說不上是謙虛還是真心,她自稱「我口才不好」,其實卻是個了不得的談話能手,特別善於模仿人家說話,三言兩語的閒談就能使幸子她們笑得捧腹。這也許是她祖父第四代市川鷺十郎之流傳給她的才能。說來身材矮小的山村作師傅卻有一張又長又大的臉,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繼承著明治時代俳優的血統,使人想到要是她剃掉眉毛,染黑牙齒,穿了曳地的長袍,那將多麼相稱。當她模仿別人的時候,她那張大臉千變萬化,把她所模仿的人的表情活靈活現地表達了出來,宛如戴上了假面具。

  悅子從學校一回家,就換上每年賞櫻花時才穿的那套難得上身的和服,穿起比自己的腳還大的布襪子,系上一條千堆雪腰帶,手裡拿著畫了梅、蘭、竹、菊四色圖案的山村流舞扇,由師傅教她跳「十日戎」那支新歌舞,歌詞的開首是:

  陰曆三月禦室的櫻花盛開,

  幕中彈著三弦打著鼓伴奏,

  兩下互相碰了頭。

  練習是在白天長的時候舉行的,悅子舞完,輪到妙子舞「雪」時,院子裡還很明亮,晚開的百合花如火如荼,和碧綠的草坪相映成趣。鄰居舒爾茨家的孩子羅茜瑪麗和弗利茲,近來幾乎每天守候著悅子回家,來這裡的會客室玩兒。現在適宜他們遊玩的地方和夥伴無異都被搶佔去了,於是他們好奇地從露臺那邊向屋子裡張望,瞅著悅子她們舞蹈時的手勢,最後連他們的大哥彼得也來觀看了。一天,弗利茲終於走進會場,學著幸子她們口口聲聲叫山村作師傅「老師、老師」的,他也叫山村作師傅一聲「老師」。山村作師傅逗人發笑地拉長聲音回答著:「有——!」

  羅茜瑪麗覺得有趣,也叫了一聲「老師」。

  「有——!」

  「老師!」

  「有——!」山村作師傅始終一本正經地「有——」「有——」的回答,和三個碧眼少男少女周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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