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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中卷§

  第一章

  幸子自從去年生了黃疸病以後,養成了經常對鏡察看眼白的習慣。從那以後,到現在又一年了。今年院子裡百合花的盛開期已過,已經到了枯萎的季節了。一天,她閑坐在露臺的白樺椅子上,觀看傍晚時院子裡的初夏景色——露臺上還像往年那樣搭蓋著遮陽的蘆棚,忽然她想起去年正是這個時候她丈夫發現她的眼白髮黃的,她就走下露臺,像她丈夫去年那樣把蔫兒的百合花一朵朵揪掉。既然丈夫不願見到蔫兒的百合花,為了使一小時後即將回家的丈夫看了高興,她打算把院子預先拾掇乾淨。才拾掇了半小時,背後響起長齒木屐的聲音,阿春一臉裝模作樣,手裡拿了一張名片,踩著踏腳石走了過來。

  「這位來客求見太太。」

  那是一張奧畑的名片。沒錯兒,這個青年還是前年春天曾經一度來訪,平常本來不許來往,在女傭們面前連他的姓名都不提,可是,從阿春那副裝模作樣的神氣卻看得出她顯然知道那次登報事件,瞭解這個青年和妙子的關係,說不定還在加以猜疑。

  「我就去,帶他到會客室坐。」

  幸子的手讓花蜜沾得黏糊糊的,便上樓去洗臉室洗去手上的蜜,又在臉上略施脂粉,然後來到會客室。

  「讓您等得太久了……」

  奧畑上身穿了一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純英國制的手織毛料白上衣,下身穿了一條灰色法蘭絨褲子,看到幸子走進會客室,他帶幾分裝腔作勢的樣子急劇地從椅子上站起,做出一副「立正」的姿勢。他比妙子大三四歲,按說今年也有三十一二歲了,上次見面時還帶有幾分少年時代的面貌,這一兩年裡似乎胖得多子,一點點變成紳士型的體態了。不過他那笑嘻嘻地窺視幸子的臉色、稍稍抬起下巴像申訴什麼似的帶著點兒鼻音說話的樣子,畢竟還有幾分「船場少爺」的嬌憨氣。

  「好久不見。……早該來拜訪一次,可是沒有得到您的同意,不知道該不該造次……來回走過府上兩三遍,始終沒有登門……」

  「真對不起,為什麼不進來坐—會兒呢?」

  「我膽子小……」奧畑一下子安心了,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說。

  奧畑心裡的想法無從知道,可是幸子對於奧畑這次的訪問,心情上多少和他上次的來訪有些不一樣。因為最近她幾次從丈夫那裡聽到奧畑的啟哥兒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純潔的青年了。貞之助由於交遊關係,涉足花柳界的機會很多,經常從那些地方聽到奧畑的消息。據說奧畑經常出沒于宗右衛門町①一帶,不僅如此,似乎還搞上了相好的藝妓。貞之助說:「啟哥兒那種行為,不知細姑娘知道不知道。要是細姑娘現在還打算等雪子妹妹訂了婚就和啟哥兒結婚,啟哥兒也守信,那麼你還是去提醒細姑娘一下為妙。啟哥兒那種舉動如果是出於他和細姑娘的婚事得不到認可,等得不耐煩而自暴自棄的結果,那還情有可原,不過『真誠戀愛』這塊招牌就未免失實,而且在當今這種時勢之下,應該說是行為不謹慎。我們一向背地裡作為他們的同情者,啟哥兒那種行為要是不改,我們就不應該為他們兩人將來的結合效勞。」貞之助就這樣暗暗地在為這件事撓頭,幸子因此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妙子。可是妙子卻說:「奧畑家從啟的父親那一輩就和花柳界搞得很熟,啟的哥哥和伯父都愛逛窯子,不光是啟一人。還有正如姐夫看到的那樣,啟因為婚姻問題不能順利解決,因此才走上了那條道,對年輕的啟來說,我覺得也是無可奈何的。至於在藝妓中有了相好,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說不定僅僅是流言,要是有確實證據,自當別論,可是我不信有那樣的事情。不過在戰爭時期發生這樣的事情,難免不謹慎的指責,而且還是招致誤解的根由,所以我要忠告他今後千萬別再逛窯子了。他這個人我說的話都聽,讓他別去,他大概不會再去了。」妙子態度沉著,並沒有因此而埋怨奧畑,而且表示奧畑那些舉動她早已知道,不值得大驚小怪,反而弄得幸子怪不好意思的。貞之助說既然細姑娘這樣信任啟哥兒,我們又何必多管閒事。他嘴上儘管這樣說,可是畢竟放心不下,一有機會,就不放過向那方面的女人打聽啟的消息。也許是妙子的忠告產生了效果,最近已不大聽到啟在花柳界的消息了,貞之助正暗暗為此高興,半個月以前的一個晚上,十點鐘左右貞之助從梅田新道送客去大阪火車站,半路上在汽車的頭燈光中,看到喝醉了酒、步履不穩的奧畑,扶著女招待走過去,因此覺察到他近來又偷偷地去那種地方追求享樂了。當天晚上幸子聽到這事的時候,貞之助叮囑她不要對細姑娘說什麼,因此幸子沒有對細姑娘講。現在和這個青年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不知怎麼的覺得對方的面貌以至談吐都缺少誠意,不由得也產生了她丈夫所說的「近來對那個青年沒有好感」的想法。

  ①大阪高級娼妓區,相當於東京的新橋、赤阪。

  「……雪子妹妹嗎?……是呀,各方面都在關心她,做媒的始終不斷。」

  奧畑一再動問雪子的親事,可能是間接催促早點兒給解決他自身的問題,這也許就是他來訪的目的,幸子這句話講的就是這件事,可是到底回答些什麼呢?上次她始終採取「先聽聽」的態度,沒有給對方許下什麼願。現在她丈夫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說話就必須更加小心。儘管他們夫婦倆不想阻止奧畑和妙子結婚,可是已經不願讓奧畑再把他們看成是兩個戀人的理解者和同情者,所以說起話來就必須讓對方不產生這樣的誤解。幸子心裡正在這樣轉念,奧畑忽然坐正一下姿勢,用大拇指把過濾嘴香煙的煙灰撣在煙灰缸子裡,說道:

  「其實今天是為了細姑娘的事情不得不來求見姐姐……」他照舊稱幸子為「姐姐」。

  「哦,什麼事情呢?」

  「……我想姐姐一定知道,細姑娘近來去玉置德子那個學校學做西服。這倒無所謂,不過因此對於做布娃娃就一點點冷淡下來,最近幾乎完全停止了那方面的工作。我不明白她的用意,為此問了她一下,她說她已經不願再做布娃娃,打算專心學做西服,將來專門搞那一行。現在由於接受了許多訂貨,而且又有徒弟,一下子不能歇手,不過將來要把這個攤子逐步讓給徒弟,自己專搞西服,她說姐姐們都同意她這樣幹,她還想讓家裡送她去法國一年半載,在那里弄個專業頭銜回來……」

  「嗨,細姑娘對你這樣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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