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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二十九章

  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陣場夫人來蘆屋訪問,聽到幸子由於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這回她畢竟誠惶誠恐地在幸子枕邊談了半小時左右的話才回去。總之,據她說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托才來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況,看過他的家庭以後大概想像得出了,現在因為是獨身,所以還住在那種地方,要是結婚的話,他說他要找個像樣些的屋子遷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過去,他打算為雪子小姐獻出一切。他還說他的境況雖則不寬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這一點他是做得到的。還有,濱田先生那裡她也去過了,濱田先生對她說:「野村既然那樣執心,就請你鼎力促成這樁親事吧。他家裡沒有財產,嫁給他的人可憐,得想個辦法,這件事就交給我吧。現在要我作出什麼具體保證固然困難,不過只要有我在,生活上決不至於叫對方吃苦受罪。」濱田先生這樣的人物既然許下這種諾言,總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這個人風采不揚,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溫和,據說對前妻很寵愛,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態度,旁觀者都為之掉淚。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裡不是還擺著他前妻的照相嗎?要找人家的缺點,那是數不盡的;不過一個女人能獲得丈夫的愛才是莫大的幸福,這層務望好好考慮一下,盡可能早點給個答覆。

  幸子早已為拒婚安排了一個伏筆,只說「雪子本人一切都聽憑我們,她那裡沒有問題,關鍵在長房,我們不過起一個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分調查一概由長房辦理……」她把全部責任都推在長房身上,不使對方怨恨雪子,她說完上面這幾句話,就把客人打發走了。過後因為她身體還不舒服,聽從醫生的勸告,保持絕對安靜,所以沒有機會徵求雪子的意見。相親後第五天的早晨,剛巧病室裡只有她姐妹兩個,幸子趁機試探說:「雪子妹妹,那個人到底怎麼樣?」

  「嗯,」雪子應了一聲,沒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陣場夫人來訪時說的那些話轉述給她聽了。

  「……雖然對方講得那麼動聽,可是雪妹看起來這樣年輕,那個人看去那麼衰老,這上面到底怎麼樣?……」幸子邊說邊察看她的臉色。

  「不過,要是那個人的話,我想什麼事情大概都會由我說了算的,愛怎樣過就怎樣過吧。」雪子終於吐露出這樣一句話來。

  雪子的「愛怎樣過就怎樣過」這句話,幸子不問也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的意思就是說什麼時候她高興來蘆屋玩兒,她就什麼時候來。普通一個嫁了丈夫的婦女,不可能有這樣的自由,如果嫁給那個老頭兒,這點兒任性大概不成問題,雪子那句話的意思也許就是說她有這樣一個安慰。抱著這樣一種心情結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過,那個老頭兒對於這樣的要求說不定也同意,會說:「沒有關係,嫁給我吧。」可是一旦嫁了過去,就不會那麼輕易讓她出來玩兒。再說儘管雪子嘴上講得那麼漂亮,按照她的為人,要是讓那個老頭兒的愛情一束縛,也許馬上就把蘆屋這些人丟在腦後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說了。想到對方那樣誠心誠意想娶誤了婚期而一籌莫展的自己的妹妹,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應該感謝的,不屑一顧地嫌惡人家,似乎有點過意不去。

  「真的,這倒值得考慮。雪子妹妹要是有這樣的心意,其實也不見得不好……」話頭一點點轉到這方面,正要盤問出一個究竟的時候,雪子笑嘻嘻地說:

  「……不過,如果過於執拗地吹捧我的話,那就吃不消了……」話頭被她一岔開,就再也不接這個茬了。

  至於東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床上簡單地寫了封信向他們報告了相親的經過,大姐沒有答覆。春分期間,幸子躺一會兒坐一會兒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個坐墊鋪在病室的走廊上坐著曬太陽,無意之間看到雪子從露臺走向草坪,本想馬上叫她,後來發現她是剛送悅子去上學,要在閒靜的院子裡歇息一會兒的。隔著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見她圍繞著花壇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邊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樹幹,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鈴,蹲在修剪得圓圓的梔子樹下。因為是從樓上往下看,所以只見她一次又一次低著頭用自己的面頰親小貓,不知道她臉上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不過雪子現在心裡有什麼樣的念頭,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預感到不久長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這院子裡的春光惜別。也許她在祈禱但願自己能呆在這裡,看到馬上就要盛開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來東京的大姐並沒有來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卻惴惴不安地擔心著今天會不會來通知,明天會不會來通知,一心只想在這裡多住幾天,她的這種心理狀態,連旁人都看出來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這個害羞的妹妹卻很愛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動的話,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電影或者吃茶點。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氣好,她就邀請妙子陪同她去神戶,在元町一帶無目的地蕩馬路,似乎不這樣就不舒心。而且總是她主動打電話給松濤公寓的妙子,約好碰頭地點,然後高高興興地出去,對於自己的親事,似乎全不放在心裡。

  經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頭旁邊來繞著圈子訴苦,說什麼近來工作正當緊張,下午最寶貴的時間被拉出去陪她玩兒,實在吃不消。有一次她來報告幸子說:「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內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塊兒去元町散步,在鈴蘭店裡買西點,雪姐一下慌慌張張地說:「細姑娘,怎麼辦?……來啦!」問她:「你說來啦,誰來啦?」她還是慌慌張張地說:「來了呀!來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時候,在裡邊咖啡室喝咖啡的一個不相識的老紳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說:「要是方便的話,請去那邊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鐘行嗎?」這時雪姐更加慌了手腳,面孔漲得通紅,張皇失措地只管「這個,這個……」的說不出話來。那個老紳士立在那裡又問了兩三次「怎麼樣?」看到沒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個禮,說聲「非常對不起」,然後走開了。雪姐連聲催促說:「細姑娘,趕快趕快,」急忙讓我包好點心,跑出店門。問她:「那個人是誰?」她說:「就是上次見過面的。」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親的那個野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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