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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嗯,這裡能看到海港裡的船,孩子們也許喜歡。」貞之助還是一臉不高興地說。

  大家圍了一張圓桌子坐了下來,野村坐在幸子對面。日本酒、紹興酒和冷盆—上桌子,晚餐便開始了。陣場談起最近報紙上紛紛登載的德奧同盟,趁機又談了一會兒奧國總理煦許尼克的辭職和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爾插口幾句,往往是野村和陣場兩人一唱一和。幸子儘管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兩次檢查——一次在東亞飯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裡的時候明顯增加了。這自然是由於過分走動的關係,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適,她一面忍耐著心裡的不快,一面又擔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馬上不舒暢起來,可是又毫無辦法。貞之助呢,越想越生氣,可是他看出妻在拚命忍耐的樣子,如果自己再板著臉不說話,就更增加她的負擔,因此,他不得不借助酒力儘量不使席上冷場。

  「對了,對了,幸子姐洪量。」陣場夫人在給男客敬酒時,順手來給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來點兒吧。」

  「那麼雪子小姐請……」

  「這樣的話,我來這個吧……」雪子邊說邊嘗了嘗那杯加了冰糖的紹興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興致不高,再加野村從對面不時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頭也抬不起,瘦削的雙肩猶如紙娃娃那樣縮成一塊。野村有了幾分醉意,話越說越多,也許是眼前對著雪子這樣一個人,由於興奮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驕傲有濱田丈吉這樣一個親戚,濱田這個名字不離他的嘴,陣場也滿口「總經理、總經理」的談論濱田,暗示濱田怎樣地庇護他這位表弟。尤其使貞之助吃驚的是野村不知什麼時候把女家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說,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親、長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報事件,所有有關蒔岡家的情況全都讓他知道了。當貞之助說「有什麼疑問,無論哪方面都請提出來」的時候,對方真的提出了許多細節。從他們的一問一答中,貞之助發現對方為了瞭解雪子的情況,各方面都讓他打聽到了。說不定這是由於濱田在做他的後臺,有許多人在幫他調查吧。從野村的口氣裡聽得出,井穀開設的美容院、櫛田醫生的診所、塚本的法國太太那裡、雪子以前的鋼琴老師那裡,每個地方都派人去調查過了。關於瀨越的相親為什麼沒有成功,甚至連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從井穀那裡打聽,否則再也想不出別的地方了(這樣說起來,井穀有一次曾經對幸子說:「某方面派人來瞭解雪子小姐的情況,在無損大局的範圍內,我都向對方講了。」還有雪子這次回蘆屋以後,臉上那塊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儘管覺得這種事情井谷不至於向對方講,但當時還是有點兒提心吊膽)。當貞之助專一承擔著應對之責時,野村的嚴重神經質讓他看出來了,貞之助覺得像他這種性格,自言自語的怪毛病就不足為奇了。還有,從剛才的樣子看來,野村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為這樁親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麼尋根究底地細細盤問,他那有說有笑的樣子和先前在東亞飯店見面時判若兩人,而且越來越興高采烈了。

  貞之助他們的本意只想適可而止地結束這場聚會,早點回家。不料臨回家時又發生了一樁為難的事情。原來回大阪的陣場夫婦先用汽車送貞之助他們去蘆屋,然後他們自己再乘阪急電車回家。汽車叫來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輛。因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雖則要繞道多走一些路,但對方請求讓野村同車回去。貞之助知道打新國道一直線回家和繞道青穀回家的路程相差懸殊,不僅這樣,青穀那條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顛簸得厲害,想到對方一再不體諒人家的困難,現在又來這一手,貞之助就更加氣憤。每當汽車急轉彎的時候,他惴惴不安地擔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樣一副表情,三個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頭去看。車子開到青谷附近時,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這裡下車,請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嗎?」他邀客的態度非常熱誠,再三推辭,還是推辭不了。他還一再說什麼「蝸居簡陋,可是風景勝過北京樓,坐在屋子裡,可以看到全部港灣,這是不可多得的,請進去觀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狀況吧。」旁邊還有陣場夫婦給他幫腔說:「既然這樣懇切邀請,無論如何請進去坐一下吧。聽說他家裡除了一個老婆子和—個小使女之外,沒有別的人,用不著顧慮什麼,趁此機會看一下居住情況,可供參考。」貞之助心想,儘管這樣說,畢竟是緣分,不徵求一下雪子的意見,自己不願採取什麼破壞行動,這樁婚事的結果究竟如何,還不知道,說不定將來由於別的什麼而要有求於人;還有,不給陣場夫婦留點面子也不妥當……再說這些人吧,儘管不機靈,待人還是親切的……這些怯弱的想法,貞之助心裡不是沒有,正在這個時候,幸子先開口說「那就讓我們稍稍打擾一下吧」,貞之助趁機屈從了。

  可是,從這裡下車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離,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這人非常浮躁,來了勁就像小孩子那樣高興,急急忙忙叫人打開可以望見大海的那間屋子的木板套窗,讓大家參觀他的書齋,隨後領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連廚房也沒有遺漏。那是一所簡陋的專供出租的平房住宅,總共只有六間屋子。野村還拉大家去看設有佛壇的六鋪席大的餐室,那裡擺飾著他前妻和兩個孩子的照片。陣場一走進屋子,馬上奉承說:「真是個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樓還強!」其實這屋子幾乎蓋在高崖邊上,人在走廊裡,身體仿佛突露在崖石外邊—樣,叫人產生一種危懼感。像貞之助這些人就覺得要是自己的話,這樣的房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過咖啡,坐進等候在那裡的汽車。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不是十分高興嗎?」汽車一開出,陣場就說。

  「真的,從來沒見過野村先生像今天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話,畢竟是因為旁邊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吧。」陣場夫人隨聲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問可知,事情全在你們了。沒有財產確實是個缺點,不過有濱田先生做後臺,萬一有個什麼,生活也不至於發生問題,關於這層,要不要讓濱田先生作出更明確的保證呢?」

  「不必了,謝謝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們商量商量,徵求一下長房的意見再說吧……」貞之助回答了兩句客套話。不過,臨下車的時候覺得稍稍有點兒對不起陣場夫婦,因此再三道歉說:「今晚實在太對不起你們兩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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