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四八


  傍晚貞之助回到家裡,知道了這件事,覺得一別半年,現在自己也很想念雪子。儘管有一個時期他不願意讓雪子回來,但現在反倒有點內疚了。因此他無微不至地吩咐女傭準備好洗澡水,讓雪子一到家就能入浴;又說晚飯一定在火車上吃過了,不過臨睡前還得吃點東西,叫人取出兩三瓶雪子喜歡的白葡萄酒,親手抹去瓶子上的塵埃,查看出廠的年代。大家勸悅子早睡,明天好好敘敘,可是她無論如何不聽,直到九點半鐘,才叫阿春帶她上樓。不久大門的電鈴響了,悅子聽到狗奔向大門的聲音,叫了一聲「啊!是阿姨」,又下樓來了。

  「阿姨回來啦!」

  「您回來啦。」

  「我回來了。」站立在門口泥地上的雪子,「唗!」的一聲喝退了搖著尾巴向她撲來的約翰尼,由於坐火車的勞累,她的容顏和提著衣箱跟在她後面走進來的妙子——近來她精力特別充沛——的氣色一比,顯得格外消瘦。

  「給我的紀念品放在哪裡?」悅子早已自己動手打開皮包,翻看裡面的東西,馬上發現一束千代紙②和一匣手絹。

  ②女孩子玩的花紙,可以折成各種玩具。

  「聽說小悅近來在收集手絹。」

  「嗯,謝謝。」

  「下面還有—樣東西,你找找看。」

  「有了,有了,是這個吧?」悅子邊說邊取出一個匣子,匣子外表裹著銀座阿波屋的包裝紙,裡面是一雙紅色的漆皮草履。

  「噯呀!多好哇!木屐、草履還是東京的好……」幸子把它拿在手裡看了又看,「好好收藏起來,下個月賞櫻花的時候穿。」

  「嗯。多謝阿姨。」

  「怎麼,悅子焦急等候的原來只是紀念品嗎。」

  「好了好了,把這些東西拿到樓上去吧。」

  「今晚我和阿姨一塊兒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說,「阿姨現在要去洗澡,你先和春倌去睡吧。」

  「早點來呀,阿姨。」

  雪子洗完澡,快十二點了,貞之助和她們姐妹三個難得聚在會客室裡,一邊聽著火爐裡的木柴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一邊圍著那張擺了乾酪和白葡萄酒的小桌子,喝酒談心。

  「這裡真暖和。……方才在蘆屋站下車的時候,就覺得和東京不一樣。」

  「關西的汲水節已經開始了。」

  「差得那麼遠嗎?」

  「差得遠哩。首先東京的空氣接觸到皮膚上不像這裡的空氣那樣柔和。那出名的朔風畢竟厲害。兩三天前我去高島屋百貨公司買東西,回家時走過皇城外壕那條路,一陣風來把紙包刮跑了,趕緊追上去,那紙包只管往前滾,怎麼追也追不上,後來下擺又讓風刮起,一隻手還得按住下擺,東京的朔風可真要命。」

  「不過,去年我在澀穀打攪一宿的時候,想到孩子們學東京話學得真快。那是十一月,遷居東京只不過兩三個月,長房的孩子們都是一口東京話,而且年紀越小講得越地道。」

  「到大姐那樣的歲數大概就學不好了。」幸子說。

  「當然不行。首先大姐根本不想學。上次她在公共汽車上用大阪話和我說話。乘客都對她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是,那種場合大姐臉皮真厚,儘管大家看著她,她依然毫不在乎地說她的大阪話,居然還有人稱讚『大阪話滿不錯』哩。」

  「大阪話滿不錯」這句東京話的語調,雪子學得很像。

  「上了歲數的婦女臉皮都很厚。我認識一個大阪堂島的藝妓,已經四十多歲了,她告訴我,她去東京乘電車的時候,故意用大阪話高聲說:『下車啦!』這樣一叫,車子准保為她停下來。」

  「輝雄侄就說他不願意和他媽媽一塊兒走路,因為他媽媽說大阪話。」

  「孩子們大概都是那樣。」

  「大姐會不會把去東京當作一次旅遊呢?」

  「嗯。和呆在大阪的時候不一樣了,無論做什麼,沒有人批評指摘,她愛怎樣就怎樣,輕鬆愉快得很。再說東京這個地方尊重女子的個性,不受社會風氣的拘束,比如穿衣服吧,可以挑自己合適的穿,這些都比大阪好。」

  也許是多喝了兩口葡萄酒的關係,雪子像孩子那樣活潑高興,話也比往常說得多了。儘管她嘴上沒說,看樣子仿佛是隔了半年又能回到關西這塊土地的那種幸福感——在蘆屋的會客室裡和幸子、妙子深更半夜歡敘的幸福感藏都藏不住似的。

  「我們可以睡了吧。」貞之助這樣建議,可是大家還談得很起勁,因此他又起身去加劈柴。

  「不久我還想請你帶我去東京,可是澀穀的住宅太小,究竟什麼時候換房子呢?」

  「那就說不上了,……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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