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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二天早晨,她們先到廣澤的池邊,那裡有一棵櫻花樹的樹枝覆蓋在水面上,幸子、悅子、雪子和妙子四人依次並立在那棵櫻花樹下,貞之助取出萊卡照相機給她們拍了一張照,背景取的是遍照寺山。提起那棵樹來,還有一段回憶。有一年春天,她們來到廣澤的池邊時,一位手裡提著照相機的紳士請求讓他給她們姐妹拍個照,拍了兩三張之後,他再三道謝,並說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上,當場就抄錄了她們的地址。十天以後,果然如約寄來了照片。內中有一張拍得特別好,那張照片裡幸子和悅子佇立在櫻花樹下,出神地凝視著池面,借池水的漣漪作為背景,拍出母女倆的後影,拍得異常精彩。母女倆神情恍惚地凝視著池水的樣子,花瓣掉落在悅子衣袖花紋上的那種風情,不假雕琢地顯出春天即將逝去的惋惜心情。從此以後,她們每年來賞花時,總忘不了要到廣澤池畔那棵櫻花樹下去凝視一番池水,而且當場拍下照片。幸子還記得池邊路旁的牆根下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樹,每年開出深紅色的花,所以她每年也要去那裡轉一下。

  她們又登上大澤池的堤岸瀏覽,走過大覺寺、清涼寺和天龍寺的門口,今年又來到渡月橋堍。京洛地方的櫻花時節人山人海,其中有一特殊風景,那就是人群中夾雜著許多朝鮮婦女,她們穿的都是單純深顏色的民族服裝。今年一過渡月橋,河灘的櫻花樹下,三三五五的朝鮮婦女都蹲在那裡吃午飯,其中有幾個居然喝酒喝得興高采烈。幸子她們去年是在大悲閣、前年是在橋堍下的三家軒打開飯盒子吃飯的,今年選擇了十三處朝山進香中有名的法輪寺——那裡供奉著虛空藏菩薩——的山上吃午飯,然後再往回走過渡月橋,穿過天龍寺北面的竹林,她們一面對悅子說:「小悅,這裡是『麻雀宮』①呀!」一面朝著野之宮那個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風來,天氣突然有些冷了。走到厭離庵時,庵堂門口的櫻花紛紛飄落在三姐妹的衣袖上。然後,她們再次經過清涼寺的山門前,從釋迦堂前的電車站坐上愛宕電車回到嵐山,第三次來到渡月橋北堍,稍稍休息了一下,雇一輛出租汽車開到平安神宮。

  ①指日本童話中的「麻雀宮」。

  —進神宮大門,就看到正面的太極殿。從西邊的回廊跨進神苑的第一步,她們就擔心著那裡的幾株名聞海外的紅垂櫻今年開得究竟如何,會不會已經來遲了。每年來到這裡,跨進回廊門之前,就感到不安和興奮,今年也抱著同樣的,心情走進門,抬頭看到西邊天空一片紅雲,她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啊!」一聲讚歎。這—瞬間成了兩天賞花的頂點,這一瞬間的歡欣,正是去年春天過後一直等到今天的終極目的。她們心裡都如釋重負,覺得真正不虛此行,碰上了盛開的紅垂櫻,但願來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只有幸子一人心裡思忖等到明年賞花時,雪子說不定已經出嫁,櫻花來年照樣會怒放,雪子的處女時代說不定是最後一年了。自己固然寂寞,但是為雪子著想,但願能夠如此。說實話,去年和前年幸子立在這棵櫻花樹下時,就產生過同樣的感慨,而且每次都默念但願此行是和這個妹妹一道賞花的最後一次,可是今年又能這樣地站在這棵櫻花樹下看雪子,實在是不可思議,想到這裡,幸子覺得雪子太可憐,連她的臉都不忍正視了。

  櫻花樹的盡頭,有幾棵剛發芽的楓樹和槲樹,還有修剪得圓圓的梫桂。貞之助讓她們三姐妹和悅子走在頭裡,自己拿著萊卡照相機跟在後面,走到白虎池畔菖蒲叢生的地方,或者人影從蒼龍池的臥龍橋石上倒映在水面的處所,以及她們從棲風池西側的小松山走向通道,四個人並立在那一片繁花似錦的櫻花樹下時,照例一定給她們拍照。以上這些地方,她們一行每年總要讓許多不相識的人拍照。懂道理的人預先打個招呼征得她們的同意,不懂道理的人則看准機會偷偷地拍。她們對去年在什麼地方做過什麼樣的事情,連最無聊的細枝末節都記得,例如在棲鳳池東邊的茶館裡喝過茶,在樓閣那頂橋的欄杆旁邊扔麥麩喂過金鯉。

  「喂!媽媽,瞧新娘子。」悅子突然叫喊起來。

  幸子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對剛剛舉行了神前結婚儀式的新婚夫婦從齋宮走出來,新娘在上汽車,星隨後面看熱鬧的人排列在兩旁覷著。老遠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車窗裡閃爍著新娘白色的頭巾和穿了華麗禮服的背影。其實在這裡遇見神前結婚的新婚夫婦不是今年第一次,以前也遇到過,每次遇見,幸子總有所感觸,可是雪子和妙子卻意外的平靜,有時還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等候新娘從齋宮出來,過後告訴幸子新娘的容貌和服飾。

  這天晚上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過夜。第二天,夫婦倆同去訪問幸子父親全盛時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內修建的尼庵不動院,和院主老尼交談亡父生前的事蹟,過得半天清閒的日子。這裡是賞楓葉的名勝處所,現在季節還早,楓葉還沒有透青。院子前面引水管旁邊有棵花梨樹,樹上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真個是地地道道的尼庵環境。夫婦倆一面看光景,一面品嘗山泉,一杯又一杯地貪喝著,直到太陽落山以前,走了兩公里的坡路才到山腳下。歸途經過禦室的仁和寺,知道那裡的複瓣櫻還沒有開,幸子要求貞之助去櫻花樹下歇歇腳,儘管看不到複瓣櫻,但還是想吃一次花椒芽醬烤豆腐串再回去,就這樣磨磨蹭蹭地弄到天黑,只得在京都再住一夜,這是屢試不爽的老經驗。最後扔下嵯峨、八瀨大原、清水等幾個櫻花勝地,趕到七條車站乘上電車,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了。

  兩三天后的一個早晨,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到他書齋裡整理屋子,看到桌子上攤著寫壞的信箋,箋末空白的地方用鉛筆寫了這樣兩行詩句:

  佳人翠袖蔚雲霞,
  京洛櫻花嵯峨繁!
  四月某日於嵯峨

  幸子在中學時代也曾一度熱衷於寫詩歌,近來受了她丈夫的影響,想到什麼就在筆記本裡寫下幾句以自娛。現到讀到這兩句詩,頓時詩興發作,把前幾天在平安神宮賞花時吟詠了一半但沒有匯總的詩意,經過一番思索,湊成如下的兩行:

  為惜春光逝去早,
  落花襟袖暗中藏。

  (平安神宮見落花)

  她用鉛筆把這兩行詩寫在她丈夫那兩行詩的後面,照舊放在桌子上。貞之助傍晚回家,不知他有沒有注意到,他什麼也沒有提,連幸子也把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書齋拾掇屋子時,那張信箋還像昨天那樣攤放在桌子上,她寫的那兩行詩後面,貞之助又寫了如下的兩行,似乎建議她可否改成這樣:

  正是櫻花怒放時,
  暗藏花瓣寄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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