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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十九章

  幸子和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時,住在箱根的旅館裡,談起吃東西的好惡,貞之助問幸子最愛吃什麼魚,幸子說最愛吃鯛魚,引起貞之助的訕笑,因為他覺得鯛魚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來,無論在形狀上或者風味上,只有鯛魚才夠代表日本,不愛吃鯛魚的人就不配當日本人。她所以這樣主張,因為她心想她的家鄉關西是日本最好的鯛魚產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這是值得驕傲的。同樣,如果有誰問她最愛什麼花,她將毫不躊躇地回答說最愛櫻花。

  《古今和歌集》以來,有千萬首吟詠櫻花的詩歌,古人多渴望櫻花開放,惋惜它的衰謝,一遍又一遍地吟詠同一事物,少女時代的幸子無動於衷地讀過,覺得平淡無奇。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深深體會到古人的盼望花開和惋惜花落決不是字面上的「風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慫恿丈夫、女兒和兩個妹妹去京都賞櫻花,幾年來從未缺過一次,仿佛已經變成例行的公事。貞之助和悅子為了工作和學習,還有不去的時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則從來沒有不去的。這在幸子來說,惋惜櫻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兩個妹妹青春不再來的意思。每年賞櫻花時,她嘴裡儘管不說,但心裡總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賞花,怕只有今年這一次了吧。幸子這種心情,雪子和妙子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們兩人不像幸子那樣關心花事,可是內心裡也暗暗把賞花當作一種享受。連旁人都看得出一過汲水節,她們就等候著櫻花的開放,暗地裡準備到那時穿什麼外褂、系什麼腰帶,甚至穿什麼長襯衣了。

  櫻花季節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來通知哪幾天花開得最好看,可是為了方便貞之助和悅子,她們必須挑星期六和星期天,還要擔心湊得上湊不上盛開的日子,像古人那樣「老一套」地懸念著會不會遭到風雨。照說蘆屋當地也有櫻花,坐上電車,從車窗望出去,哪裡都可以看到,並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櫻花。但是,對於幸子來說,鯛魚如果不是明石出產的,就不好吃;櫻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樣。去年春天,貞之助反對去京都,提出不妨偶爾換個地方試試,於是她們改到錦帶橋去賞花。可是回家以後,幸子就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覺得這—年仿佛沒有碰到春天就白白過去了,於是逼著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趕上看到禦室的晚櫻。往常他們總是星期六下午動身,在南禪寺的瓢亭提早吃夜飯,看了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歸途去祗園看夜櫻,當夜就住在麩屋町的旅館裡。第二天,她們去嵯峨和嵐山,在中之島附近的臨時茶棚裡打開帶去的盒飯吃飯。下午再回到市區,去平安神宮的神苑裡看花。賞花的慣例到這天就算結束了,不過有時斟酌情況,讓兩個妹妹和悅子先回蘆屋,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多住一晚。她們所以要把游平安神宮作為賞花的最後一個節目,因為神苑的櫻花是洛中①最美的櫻花,最值得欣賞。圓山公園的垂枝櫻已經老了,開出來的花,顏色一年比一年淡;在今天,除了神苑的櫻花而外,確實沒有其他地方的櫻花足以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們每年來京都賞花,第二天下午從嵯峨一帶看了花回到市內,春天的太陽快要落山,她們挑選這樣一個最最留連難舍的黃昏時候,拖著兩條玩兒了半天而又疲憊的腿,來到神苑的櫻花樹下徘徊躑躅。每逢池邊沙渚、橋邊路角、回廊的簷下,只要有櫻花的處所,她們就停下步子,一棵一棵地觀賞讚歎,對它獻出無限的憐惜。回到蘆屋的家裡,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間,只要一閉上眼睛,神苑裡每棵櫻花的顏色和樹枝的姿態都能描繪出來。

  ①日本把京都比作洛陽,常用「洛中」、「京洛」來代表京都。

  今年,幸子他們挑選了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到星期日這兩天去京都。印著花鳥草木山水等圖案的長袖禮服,悅子一年中穿不上幾次,去年賞花時穿的衣裳今年已經嫌小了,平常穿慣西服,現在讓她穿不合身的和服就更加拘束。這天又特別給她淡淡地施了一點兒脂粉,容顏也改了樣,走起路來還得提防漆皮草履脫落。讓她坐在瓢亭狹窄的茶室裡,穿西服的習慣又漏了出來,跪坐不好,大襟一敞開,兩個膝蓋就露了出來。

  「小悅,看你!像個男扮女裝的『辨天小僧』①。」大人們取笑她。

  ①河竹默阿彌(1816-1893)所作的歌舞伎世話物狂言《青砥稿花紅彩畫》中的男主角,常扮成女裝。

  悅子還不善於拿筷子,總是孩子們那種古怪的拿法。再加穿的是長袖的和服,袖手纏住手臂,和西服大不一樣,吃東西很不方便。盛在八寸盤裡的慈姑,悅子舉筷去夾,一下子滑在地上,從廊簷一直滾到院子裡,在青苔上滾個不停,悅子和大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今年賞花鬧出來的最初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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